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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夫瑞見晚江一綹頭髮掛下來,她“呼”地吹開它。她做事的樣子非常迷人,手勢、眼神、腰肢,都像舞蹈一樣簡練而準確,沒有一個步伐、動作多餘。她用小型榨碎機絞出鮮檸檬漿,再對些淡色漿油進去,便是紫菜三文魚的作料。他瞄一眼手錶,整個過程才十分鐘。假如說晚江是這場酒會的主演,她的表演惟有瀚夫瑞一個人觀賞。惟有他有如此眼福看晚江舞蹈着變出戲法:鮮蘑一口酥,雞汁小籠包,羅漢翡翠餃,蕎麥冷麪。瀚夫瑞想,這個女人怎麼如此善解人意?她很快把菜做得這樣新潮;她已基本不用豬肉和牛肉了,所有的原料都是報刊上宣揚的時尚食品,都讓人們在放縱口腹之慾時,保持高度的健康良知。薄荷雞粒登臺了。一片片鮮綠的薄荷葉片上,堆一小堆雪白的雞胸顆粒。這場操作有幾百個動作:將預先拌好的雞肉一勺勺舀起,放在兩百片薄荷葉子上。換了任何人做,失手是不可避免的,而一失手就會使節奏和動作亂套,一切就成了打仗。而晚江像對前臺的一百多食客毫無知覺,那一百多張嘴連接起來是多長一條戰線,她毫不在意;她只做她的。閒閒地一勺一勺地舀,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填,以一擋百,一個打錯的靶子都沒有。
瀚夫瑞在晚江結束這道菜時深喘一口氣。是替她喘息。她兩手撐着葉子,眼盯着下一道菜,似乎在定神,又像是戰前目測行動路線。她穿白色棉布短袖衫和淺藍牛仔褲,一個清爽的野餐形像,瀚夫瑞想。即使是手把手去教,那些主婦一生也學不成晚江這樣。你看她此刻兩眼茫茫的,但譜全在心裏;或許更玄,她心裏都沒準譜,一舉一動,就全成了譜。
晚江從五年前打起招牌,做此類食品堂會,生意不旺,也不冷清,一個月總要開張一兩次。瀚夫瑞替她管賬,包括分發僱員工資。每次結賬,她剩不了多少錢,最好的時候只能有千把元收入,但每做一次,她都標新立異。你會覺得一百多名客人都是陪她玩耍的,她要看看自己的惡作劇在他們那裏的反應。
偶爾會有客人對預科法國廚子讚美菜餚的美妙。預科大師傅便略一頷首,模棱兩可地認領了原本屬於晚江的讚美。他本想從晚江那裏學幾手,或者索性偷幾手,卻發現她路子太野,隨心所欲,甚至撲朔迷離,因而任何的菜餚都不易重複。對於難以重複的東西,都是缺乏科學的;科學的第一項特質就是可重複性,預科大師傅對於晚江缺乏科學的廚藝,便從此一笑置之了。
這時預科大師傅給兩位五十來歲的女人纏住,要他供出做這些菜餚的絕招。她們逼得他無奈,只好承認這並不是他的廚藝。預科大師傅把晚江從廚房裏領出來。晚江一身一臉的閒情逸致,朝兩位上流婦人淺鞠一躬。
她抬起頭,看見觀衆裏多了一張面孔。兩位婦人身後,站着洪敏。一剎那間,她感覺這張面孔變了太多,五官都有些發橫,個頭也不如記憶中碩長。十年帶走了他身上和臉上的不少棱角,給她的第一印象是圓滑。人的外形也會是圓滑的。這圓滑便是一種蒼老。她也在洪敏眼裏,看到相仿的感嘆。他也穿越了陌生和疑惑,終於認定了她。
她笑了笑說:“哎呀,你怎麼在這兒?”
“嗯。”他也笑一下,“你行啊,做菜成大腕兒了。”晚江對他的用詞似懂非懂。其實他和她對於彼此都在似懂非懂當中,因爲這時分,對某句話、某個詞彙的具體理解,變得次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