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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抬什麼?孫煤?就是我那個班長孫煤嗎?我懶得打聽那些事,一個快死的人最好不要多管閒事。我認定我快完結了。沒有完結是因爲我渾身臟器彼此在進行最後的扯皮。
醫生們也在與我的生命扯皮。
一塊冰涼的東西伸進我胸口,那是聽診器。其實我比它更清楚我的心臟跳得如何倦怠。
“一定要在天亮前送上公路。她目前狀況很危險!”
十四歲的女孩子談愛情還不如罵幾句混賬話。你懂什麼?阿爺氣壞了:難道你小小年紀可以對我說“你懂什麼”嗎?我苦苦把你從你父母手裏奪回來,就爲了讓你來氣我嗎?一雙新布鞋,打了掌子,就這麼點事,有什麼氣頭?好了阿爺,你看,我穿這打掌子的鞋能踮腳尖!好看嗎?不好看。一雙新鞋弄得像破鞋子。阿爺拿了靠在門後的榔頭,上工去了。他在公路上敲石子,跟他一塊敲的有一幫子人,都是些有問題的人。
我感到自己飄浮起來,像乘了一塊飛毯。
我被人抬着。一羣人前呼後擁,擔架上抬着個半死不活的人,就是我。我先是被他們從石頭堆裏翻騰出來,然後檢查了一番,確定我還有救,就不辭辛苦地抬起我開路。他們抬着我在滾滿石頭的山坡上走得東倒西歪,有時差點把我從擔架裏倒出去。
擔架的揹帶,套在她美麗的脖子上,使她頭略向前伸,呈出天鵝頸子般的曲線。她就是由各條優美曲線組合起來的完美物體。我頭一次看見這些曲線全然裸露時,簡直呆掉了。那時我想,跟她一比,我是個什麼東西呀。我現在更完了,一定難看得要了人命。我的班長,真有你的,當時你一點都不害臊嗎?那樣光着身體,你一點都不感到彆扭?你真不懂得,在那種情況下脫光衣服是犯大錯誤嗎?
她走得那樣喫力。抬着我這快報廢的軀體的,是我愛過、怕過、崇拜過、鄙夷過、給過我愛護也給過我一個大嘴巴的班長孫煤。
一隻手來號我的脈。然後擔架放下了。接着人們忙碌起來。他們把針扎到我稍厚的那塊肉裏,推藥水簡直像按什麼電鈕一樣快。他們還把嘴湊到我嘴上吹氣,好像我這具被石頭砸扁的身體,一經吹足氣就會重新飽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