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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的女孩愛過一個人。
十四歲的女孩穿着新布鞋。頭髮梳成一根辮子盤在腦後,這樣有點老氣橫秋,但畢竟與那些渾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區別開了。
我當時就那樣一副打扮跑到火車站。
許許多多人衝進院子,來抬阿爺的東西。他們拿別人的東西像拿自己的一樣順手,真奇怪。火車站人多得快要擠死我了。我撲上去,你們幹嗎拿阿爺的書?你們要把我們家搶空啊!?小鬼,讓開,你想喫苦頭啊?!我要買一張到上海的票!空空的牆壁,那裏曾經一字排開四隻一模一樣的紅木櫃,裏面裝着書。現在只剩空空的牆壁了。上海的票沒有了,你買明天的吧?不行,我不願回那個空蕩蕩的家了,我要到父母那裏去。我不管你到哪去,反正票賣光了。阿爺朝那些人關照:這些書有的是孤本、善本,讀起來請你們格外當心。死老頭子!讓開,你作死啊?!火車站擠滿了人。不管阿爺傷不傷心,反正我不願待在他身邊,守着空蕩蕩的房子。阿爺像個受氣包。
我當時就那樣在火車站盪來盪去。
一列火車進站,候車室大亂起來。莫名其妙,人都瘋了一樣相互擠着,盲目地撞着。人都瘋了。我被擠到一個角落,這是“忠字臺”,我沒有退路了。阿爺每天敲石頭回來,進院門第一件事就是喚我。喚得又急又慌,像在把一個暈過去的人喚醒。當我應聲跑出來,他的眼神才慢慢安穩下來,好像魂剛剛附體。我知道,他是怕某一天回來,我已經被父母連戶口簿一塊帶走了。所以我想離開他,我怕這種心驚肉跳的日子。反正我遲早要離開他,父親已下過最後通牒。
我不明白人們爲什麼要這樣擠。我一點也不願意到父母那裏去。我離開阿爺,是爲了他好,他提心吊膽地維護着一點點希望,實在是備受折磨。父母反正要帶我走,早晚我會離開他,何必維護這點虛僞的希望呢。我下決心把他的這點可憐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車站怎麼啦?人們都怎麼啦?上海在搞大疏散,於是此地的人像發了酵。我沒有退路,後面是“忠字臺”。
十四歲的女孩要說愛過誰,人家準當笑話講。但事實證明,這種青春期高發病,每個女孩子都要發的。每個女孩在她十四歲的時候都愛過一個人,假如她不說謊,她就承認,她愛過。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說法:把那叫愛情。管它呢,反正性質一樣。可惜沒有誰誠實到把十四歲的愛情講給人家聽。
沒完沒了的人工呼吸,他們把汗滴在我臉上。我不動聲色,他們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只好由他們決定了。
假如我不死,榮譽便會大大減少。人們對活着的英雄總有些不習慣。你在死後享用不完的東西,也不允許你拿到生前來佔有。他們要把我作爲一個普通人救活,而我註定要成爲一個英雄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