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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白色的硬殼裏實在待膩了。
一大堆白繃帶纏住我剃光頭髮的腦瓜,全身雪白,我能夠想象形狀有多奇怪。進進出出的人都一聲不響,撤下這隻瓶子、換上那隻瓶子,我的循環和我的排泄,全交給這些瓶子了。沒人在意我的苦悶。我真想說:別這樣對我呀。
我渾身多處骨折,他們把我弄成這副樣子也是沒辦法。他們不是成心要我變得難看。
我有過好看的時候,就在不久前。我首先發現我的手變了,修長筆直,長得老成起來,去掉了那些可笑的小窩窩。我還知道自己的臉不再蒼白,而是粉紅。軍裝下,兩條胳膊不知什麼時候變粗變圓。胸前也鼓鼓的,被一對蠻像樣的Rx房撐起。有次洗澡我喫驚極了,想不起這些關鍵性變化從何時開始的。這些變化證明我到了人生中最要命的階段。這個階段的少女會做些不可告人的夢。有次夢醒,我發現自己縮成一團,雙手緊護在要害部位上。這個階段的少女,好歹都是漂亮的,似乎爲某種目的變得漂亮。整齊統一的軍裝,並沒有掩去青春期神妙的變化。
這些必然的變化有時卻使我煩躁。我儘量縮着肩,尤其站在團支書面前時,我甚至像七老八十一樣駝着背,儘量不要顯出某種輪廓。在他做思想工作時,我拿出這種形態很合適。我還把兩隻手插在軍裝兜裏,裝做隨隨便便的樣子,其實我是有意將衣服拉得遠離身體,這樣就什麼輪廓也顯不出來了。但他還是看我,這次不知怎麼了,他一反常規地總朝我看。過去他跟任何人談話,尤其是我,他都是決不看對方的臉,看天看地或者東張西望。像南墨西哥的印第安土著①。而他這次卻不斷地盯着我看。然後他坦然地告訴我,有人不同意我作爲黨員發展對象,這人就是他。
①墨西哥南都的印第安人,相互間談話從不看對方的臉,而要四面八方地亂看。假如注視對方的臉,就被認爲是極不友善的態度。
事情到這裏還沒有出現太多的不正常。但接下去情況就不妙了。
“你提了幹,”團支書喜氣洋洋地對我說:“你還不知道吧?”
我沒有笑,對任何好消息做出大喜過望的樣子是很蠢的。和我同時提幹的還有徐北方、蔡玲等人。提幹是好事,意味着穿皮鞋、戴手錶、談對象、穿的確良襯衫,團支書就有件天藍色的的確良襯杉,他很少穿,每穿一次臉就更加嚴肅。他突然轉過方方的面孔:“我想和你說個事。”
他沉重的聲調嚇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