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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我的情況一點沒變好。還是待在殼裏,渾身硬梆梆。當暖融融的太陽照進來,我認爲自己總該“孵化”了吧。
那天孫煤拿來一張報紙。上面有個英雄,一個犧牲了的英雄。方方臉,一副不打算吸引人的面容。他像過去許多個英雄一樣,並沒有一副英雄的長相。我想,應該爲團支書大哭一場,把許許多多的歉疚哭出來。可我哭不出,英雄與平凡人之間的距離使我不敢貿然動感情。孫煤把有關這位英雄的文章念給我聽了。我覺得並不新鮮。好像每個英雄都有一模一樣的文章等在那裏,只等他們一犧牲,就登出來了。我倒有人們所不習慣的,關於這個英雄的見解。也許我完全沒必要去找那幾件樂器。我當時對幾個新兵大發雷霆:“丟了?!戰士上戰場能隨便丟武器嗎?回去找!”說完我沿着來路往回跑。我知道我鼻樑間那根淡黃血管嚇人地鼓起,變成紫色。誰要阻擋我的勇敢,那是妄想。
大地一陣猛烈地哆嗦。我抱緊一棵樹,這時一個人撲上來,把我拉開。幾乎就在同時,一大羣石頭傾下,最大的一塊撞斷那棵樹,以更大聲勢往坡下滾去。我定定神,才發覺自己緊縮在團支書懷裏。他一聽說我回來找樂器,便悄悄離開隊伍來追我。他的表情很複雜,搞不清他對我的英勇行爲是讚許還是譴責。奇怪的是,我並不想馬上離開這寬寬的肩膀,粗粗的胳膊。天在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前面在塌方,爲幾件樂器,不值當的!”他說。我掙脫他,他卻緊抱着我不放。“我給你寫的那些信,你真的一頁沒看嗎?”
我輕蔑地翹起一個嘴角。這種時候提這種事,他也太不像話了。我甩開他,繼續向前。
一條裂縫。山裂開傷口,赭紅的土壤像它的血肉。雨水往這傷口裏灌,整座山痛得發抖。我呆望着這個深不見底的裂縫。這是奇蹟!這需要多巨大的力,才能撕裂它!
“不能再過去了!不值當的!”他吼起來。他拉住我的手:“你把我的信真的全燒了嗎?一頁也沒看?”
我大聲回答他:“對!全燒了!”
跳過去!我明知道這一眺很愚蠢,但我不能後退,後退是逃跑。我寧願愚蠢也不願可恥地逃跑。趁他完全失望,鬆開手的一剎那,我跳了過去。
他大驚失色:“你瘋了!你過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