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實際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個尖下巴頦子一抬就把她抬高兩寸。大會小會鬥爭她,她也不放下那個下巴頦。她漂亮就在那個下巴和頸子上。那樣一轉,這樣一繞,誰都不在她眼裏。鬥爭會來了一萬人,八千人是專程來看她那條蛇頸子的。一萬人裏頭,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傳》看過三遍。這些人從前說:“我們s省出三樣名產:榨菜、五糧酒、孫麗坤。”
實際上孫麗坤一發胖就成了個普通女人。給關進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不到半年,孫麗坤就跟馬路上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模一樣了:一個繭桶腰,兩個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開一桌飯。臉還是美人臉,就是橫過來了;眼睫毛掃來掃去掃得人心癢,兩個眼珠子已經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在二樓,下面是一堵圍牆,站在牆上能看見孫麗坤的牀,牀下沒有傳聞中的那條大花蛇,只有個大花便盆。牆外是個爛場院,扒了舊房,新房還沒蓋,一地陳瓦新磚。場院上是些不幹活的建築工在磚頭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豬”,唱“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只有你最好看;招風耳朵柿餅臉,綠豆眼睛雞腳杆兒”。
孫麗坤曉得他們是唱給她聽的,逗她開開心。她給關在這裏頭有兩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專政隊員請示,批准後可以走到門外,到長走廊那頭的廁所去。小便就在便盆裏,天天晚上早上她拎着大花便盆去倒,從走廊這頭到那頭共十來米,專政隊員拿根大棒跟在她後面。專政隊員都是女娃,歌舞劇院學員班的學員,幾年造反舞跳得寬肩粗腿大嗓門。男娃不能專政孫麗坤的,男娃只有被孫麗坤專政。女娃過去把孫麗坤當成“祖師爺”,進她的單獨練功堂(裏面掛着她跟周總理的合影),進她的化妝間,女娃們都曾恭敬得像進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變成仇恨的。所以讓這些女娃杵着大棒看押孫麗坤孫祖宗是頂牢靠不過的。
孫麗坤上的那個廁所只有一個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暢的茅坑正面對着門,專政隊的女娃不准許孫麗坤蹲茅坑時關門。女娃們總是一條粗腿架在門框上,大棒子斜對角杵着,這樣的造型門上就弄出一個“x”形封條。
孫麗坤起初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時也蹲不出任何結果,她求女娃們背過臉去。她真是流着眼淚求過她們:“你們不背過臉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來!”女娃們絕不心軟:過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間煙火不屙人屎,現在就是要看你原形畢露,跟千千萬萬大衆一樣蹲茅坑。孫麗坤學會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是一九七零年夏天的事。她已經蹲得舒舒服服了,一邊蹲茅坑一邊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國人民一樣。
一九七零年夏天,孫麗坤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習慣了,不再對一大串不好聽的罪名羞慚得活不下去。還是那一大羣建築工在樓下唱歌打牌,偶爾政治學習或磨皮擦癢地砌幾塊磚。晚上他們就在磚壘的鋪上鋪開草蓆,喝七角一瓶的蘆柑酒,吶喊着行酒令:“你媽偷人——八個、八個……”一個早上,他們看見二樓那扇窗子開了。他們從此再不用爬上牆頭從窗縫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了。
窗子上的美婦人圓白得像要吐絲的春蠶。老少建築工們頭一回這樣近地看這個全省名產孫麗坤,都像嚇到了,一聲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臉轉開,砌磚的砌磚,和洋灰的和洋灰。後來天天早上孫麗坤都在這窗口刷牙。牙刷沒幾根毛了,刷在她嘴裏的聲音聽上去生疼的。小夥子老夥子們現在敢臉對着她了,齜出黃牙白牙對她放肆地笑了。他們一邊看她一邊喊:“看到莫得?她那兩根膀子好白喲,粉蒸肉一樣!”他們不敢直接跟她講話。這麼多年這女人在天上他們在地下;就是現在臉對臉了,他們也還不敢確定她跟他們在一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