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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之後,孫麗坤在浴缸裏泡澡。她很久沒洗過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水用洗臉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渾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頭痛,有一點噁心。她還是不肯起水。聽得見他在客廳翻報紙的聲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藍色巨大沙發裏讀報,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開杯蓋呷一口茶。她聽見一個服務員進來送開水。她覺得她連他翻報和呷茶的聲音都愛。聲音引起她從來沒有的渴望,去和一個人結合去永久結合過生活的渴望。她知道這渴望的卑賤,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覺。只待證明的是,一切將怎樣被粉碎。這樣一個情形——他在客廳裏讀報,她在一牆之隔的浴缸裏昏昏欲睡——這情形形成了一個最溫情的生活畫面,她不能想象世上還有比它更飽和的溫情。
她從浴缸裏跨出來。很久沒照鏡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鏡子中陌生的臉。她乖覺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溼頭髮。早已想好,她要好好來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羣山從報紙上抬起臉,看見她洗得太徹底的臉孔如同新長出的嫩肉,動一動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頭髮,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銅色的香蕉,古董一樣珍貴。旁邊有個電唱機。他說他找到了一盤《白蛇傳》中的一段音樂。一支媚態的二胡獨奏,嗚啊嗚地慢慢哭了起來。音質不好,音樂不乾不淨,真的像哭。
她翹起下巴,聽聽就像照鏡子,她不太敢聽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獨舞。許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後,白蛇盤繞在他的屍體上,想以自己的體溫將他暖回來。
“我很小就看你跳這段舞。”徐羣山從電唱機旁抬起臉。他坐在沙發邊緣上,兩腳一前一後,不是慣常的架着二郎腿。
她覺得他這個坐姿古怪、荒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識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煙,又膽怯地把它擱回去。她看見什麼東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謬,就在他黑而長的眉梢上。
徐羣山拍一拍他身邊的沙發,問她敢不敢坐到那裏去。他在開她玩笑。其實半點玩笑也沒有。他拍沙發的邀請隨意、自在、無所謂,好像說,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覺知道他的不隨意,不自在,他的喫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卻沒把分量沉下去。她兩條腿強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們繃直,呈出每塊肌肉的形狀。他的手伸過來了,撫摸她的頭髮,指尖上帶着清潔的涼意。那涼意像鮮綠的薄荷一樣清潔,延伸到她剛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膚上,她長而易折的脖子上。
孫麗坤向他轉過臉。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絕對平等。無聲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無詞無字的語言告訴他,她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