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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口頭上服輸,心裏卻想,以後喫方便麪,絕不留半點痕跡,塑料袋要當罪證去銷燬。我和亞當唯一的共同語言便是我腹內的胎兒。六個月時,我告訴他,它怎樣淘,弄得我夜裏不得安生。我像所有真正的母親,兩手捧着整個環球那樣豪邁地捧着自己的腹,眼中發射出殷切的邀請。亞當終於像真正的父親那樣,膽怯地將手放在我的肚皮上。他的輕微嫌惡沒有逃過我的知覺:他是那麼不情願去觸碰一個雌性肉體,即使這肉體中孕育着他自身的一個延續。
我發現我竟對他暗懷一絲希望:我和他純粹的形式,或將對他的本質發生影響。
我的虛榮與妄想讓我在他的音容笑貌中捕風捉影,企圖誇大他對我每一個溫愛的神色。他說:“早上好,親愛的!”“晚安,甜心!”竟會引起我周身血液一陣滾熱,我發現自己在他出門前會脫口而出地來一句:“早些回來。”有時他會脫口而出地說:“會的。你最好穿上線襪,彆着涼。”
他買回很貴的孕婦時裝給我,要我試穿給他看,他會遠遠近近地端詳,說我看上去美麗。我發現自己開始化淡妝,一來要遮去兩頰的妊娠斑,二來讓他在說我“美麗”時不覺得太困難。
亞當此時看着我陰影中的臉。妊娠斑在這張臉蛋上的消退是漫長的一個過程。兩年。亞當把他的手伸在那裏,我遲疑地握上去。他手上少了些漠然。他問我可還過得去,我說很過得去。他問我那些“菜譜”怎樣了,我說它們中很小的一部分去了一些文學雜誌社,更小的一部分被雜誌社用去填充了一些好端端的白紙。他說我還照舊那麼逗,我說我不記得他曾經認爲我“逗”。他等着我問他女兒菲比,因爲菲比也是我的女兒。我不問,我不想弄壞心情。
他說:“難道你不想知道菲比怎樣了,伊娃?”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順口溜出的那個假名字。那名字下無憂無慮的孕婦。那些還不錯的下午,自稱亞當的男人走在湖灘米白色的沙裏,不時回頭看看自稱伊娃的女人。男人見女人喫力地搬動八個月身孕的身體時,眼裏是不可思議,還有深深的憐憫。他兩手總處在就緒狀態,微向前張着,欲阻止企鵝般的孕婦隨時會發生的平衡喪失。關懷循環到他的每個指尖上,卻不全是對於這具胎兒載體的關懷。
現在我更清楚他那關懷是與我無關的。
三年前的妄想使我在那些下午的湖灘上心情燦爛。我以爲他或許會背叛自己的類屬,孩子顛覆過多少命定?亞當多愛這個尚未面世的孩子,或許這份愛最終會納我於內。他的富有、英俊、智慧最終會有一個歸屬。我依仗肚裏將加入人類的胎兒,誘他越來越深地走入人類中大多數人設置的過活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