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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凍帶魚濃重的腥臭中,和我就那麼定了。那是一場漫長的戀愛。雙方損耗都很大。一直想弄清我的謙讓乖巧是怎麼回事。他甚至起了頗大的疑心。他開始對我心裏不踏實。我接受一些男人的殷勤,其中是好色也好,是真心發癡也好,我都隨他們去。我懶得糾正他們。的小心眼使他專注,他不敢分心,怕我懶得拒絕這些男人,而讓他們真佔了便宜去。那樣喫虧的就是他了。他決心結束這場持久的戀愛,和我結婚。婚姻使我們發現,和我那麼玩得來,我們的學校離得很遠,每天很晚聚在地鐵站,從終點乘到終點,直到地鐵停運。第二年他終於有了間房,我開始用一隻電飯煲燒出一桌一桌酒席,供一屋一屋的熟人來喫。我們都屬於一直可以讀書讀下去,一離開校園就覺得自己極廢物的那類人。錢都是靠讀書掙來的,雖然少得可憐,但除此之外我們不知其他任何謀生途徑。和我的生活越來越安寧。接着我開始有了種嗅覺。我開始抄檢他的日記和通訊錄。疑跡是不少的,我撒起潑來,我和他先後打算放棄安寧的日子。其實我自己也不知該拿越來越安寧的生活怎麼辦。的每次外出對於我都是一段暗戰,我被那些藏在暗中的女人們弄瘋了。終於,我的一夜刑訊有了結果,說,是的。那時我們剛到美國。多麼不地道:在異國他鄉給我來了這一手。
說:“別鬧了。我得活下去,我得有溫柔。”
我的溫柔呢?好像我該對我喪失的溫柔負責?他不管我,重複那兩句話:“我沒辦法,我也不想這樣。”
從此我們有了另一種安寧。那種稍有和顏悅色就唬着對方的安寧。那段安寧挺棒,寫完了論文,我得到一連串的“a”。乘着那段安寧,還寫了不少散文,我從打得齊整的稿面上認出不同的纖纖素手或流利或夾生的電腦打字。她們還爲他理髮,爲他買襪子、襯衫、線衣,使他常常五顏六色,風格迥異。一個陌生的、充實的漸漸沒了我的份兒。
他看着此刻龐大的我,離婚前對我說的那些話使他不自在。他說:“其實我還是很愛你的。”我微微一笑,曾經任人插隊、任人獻殷勤的態度又回來了。他又說:“還是爭取把學位唸完吧。你比我強,英文混混就混這麼好。念出學位,將來……我也放心了。”
我點點頭。那乖巧也回來了。我很明白。他的過意不去是短暫的。他把幾件二手貨傢俱和一臺電視機留給了我,一再地說:“存款我一分都不會帶走。”總共1520元錢,他也落個慷慨。我還是笑笑,懶得戳穿,這點收買實在不夠漂亮。他以爲我真的又乖起來,真的把他的婆婆媽媽聽進去了,更來了勁頭:“錢上的事,能幫我會幫的。獎學金有困難的話,給我打個電話。”下面他改用英文說:“我永遠會幫助你的。”他的英文帶着濃重的中國北方口音,使他有了種厚道質樸的假象。我險些忘了他坑了連我在內的一羣女人,險些忘了毫無商量餘地同我離了兩年婚的那個人就是他。他又說:“我一旦安頓下來,會把新的電話號碼給你。”我猛地一醒。剛纔那些話溫熱地在我心頭爬過,現在卻留下一道黏溼陰冷的痕跡,如梅雨季走過一隻溼乎乎軟乎乎毫無體溫的肥大蝸牛。我對他轉臉,嬉皮笑臉地說:“可不可以直接跟你的小太太求援?她在銀行裏晉升部門經理了嘛!”我看着的心最後地冷下去。
沒有給我他新家的電話,他對我如此瞭解又如此誤解讓我覺得很好玩。
我旋轉着重心不對的身體,招呼大家:“喝、喫,喫、喝。”亞當母親留下的雪白細麻布餐巾事先熨得一絲不苟,是每週來一次的女清潔工熨的。銀餐具也是她擦的。她是那種老式僕傭,對主人房裏發生的任何變化都不驚奇。她對這宅子中出現的中國女人和她漸漸長大的肚子絲毫驚奇也沒有。她每星期見我一次,而見面次數的累積毫不增加她對我的熟識程度。瓷器是白底黑邊,黑色上燙有兩個金字母,大概和亞當的家族姓氏有關。通過亞當的父母傳下來,再通過亞當傳下去。只能傳給我腹內這個小東西。亞當的長輩們死也不會想到這家族的血通過怎樣一個渠道流到了我這兒。牆壁上掛着亞當母親的肖像,是她三十歲時的模樣。那時什麼都還沒發生,她唯一的兒子尚沒有露出任何端倪。貴婦怎麼也想不到兒子有一日僞裝成一個丈夫,僞造了個名字:亞當。一大場僞造中,只有她流到我腹內的那一丁點血,那血的花與果是真的。三十歲的母親肖像笑得像個皇太后,眼睛看着我們狂歡,目光中有一絲愚弄。或許正是她愚弄了她的兒子、我、所有人。否則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近乎完美又形同虛設的亞當?既然形同虛設,又如何會在我體內成就了這一番局面?我指着一張張油畫肖像向中國熟人們介紹亞當的母親、父親、祖宗八輩的闊佬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