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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斷結果是中暑。幾天之後斑瑪措還是兩手抱頭,告訴小蓉她腦殼痛,什麼都讓她腦殼痛,密密麻麻的人,到處吵鬧的樂器,三十幾度的潮悶炎熱,司務長腿上的黑毛。司務長整天穿着男舞蹈演員的練功小褲衩管理伙食,露着兩條黑毛腿到處發送避暑飲料,斑瑪措一見他就把眼緊閉。幾個領導都讓家屬給她煮小竈,蛋花湯麪端到她牀前,她滿臉都是噁心。
一天夜裏,有人在洗衣臺上看見斑瑪措,她躺在半張單人牀大的青石板上四仰八叉地睡了。把她叫醒,說青石板太陰溼,怕她往身上惹病。她一手抹着睡出來的口水,一面大發脾氣,說她瞌睡七八天了,苦熱睡不着,剛在這裏睡個涼快覺,就來煩她。她說的話有一小半藏語,手上動作狂亂,各個窗口的燈很快都亮了。
王林鳳一撮灰白頭髮豎在空中,對人們說斑瑪措從來沒出過高原,生平第一次受這樣的炎熱,也容人家有個“盆地反應”時間。他拿了一張草蓆讓斑瑪措墊上睡,斑瑪措試了試,不領情地把席子扒下來,一扔。
接下去,斑瑪措就把洗衣臺佔領了,睡在那兒,喫也在那兒。喫是不喫什麼的,一天只啃些黃瓜、西紅柿,啃完到水龍頭下去沖沖手,衝着衝着把兩條胳膊也衝進去,最後索性把頭和臉都塞到水池裏。家屬們來洗衣服洗菜,她就盤腿坐着呆看,半天眨一眨眼,半天再抬手撣一撣爬行在臉上身上的蒼蠅。蚊子叮了她一身包,她只是兩個腳交錯蹭一蹭,動作和她眼睛一樣無神。
王老師急得向幾位領導保證,這個斑瑪措絕不是他招來的那個斑瑪措。那是個渾身活力的小“才旦卓瑪”,鐵打的一個身坯一條嗓子,絕不這麼瘟。副政委說:“盆地反應他可以諒解,但睡洗衣臺成什麼話?一個女娃無遮攔地在外面過夜出了事呢?”王老師說:“他們藏族夜牧都這麼睡。”副政委說:“民族習慣我們可以尊重,不過也不能特殊化得成了阿爾巴尼亞外賓吧?”
最後是何小蓉把斑瑪措弄回屋去了。人們發現斑瑪措在何小蓉面前特別乖。小蓉走到洗衣臺,伸手拉她,嘴上說:“好生起來,我拉不動你。”斑瑪措把她手一推,自己起來,跟她回宿舍去了。
在斑瑪措回到牀上睡覺的那天夜裏,一場暴風雨來了,氣溫一下降了十來度。早晨院裏漲了水,把各角落裏塞的破爛都漂了出來,斷裂的彈板,“娘子軍”用的海綿步槍和大刀片,油漆剝落的“毛主席語錄”牌。
所有人都爲不必練功而喜出望外。斑瑪措滿院子淌髒水,拿着被風颳斷的樹枝挑起水上漂的練功鞋、塑料花、搪瓷碗、死耗子,自己跟自己“哦呀”,自己跟自己咯咯地笑。白襯衫被雨淋透,兩個黑乳頭頂了出來。蕭穗子打了把傘跟在她後面追,到大門口才把她追上。蕭穗子用力一窩下巴頦,眼睛盯着她胸口說:“還跑呢,看你什麼露出來了?”斑瑪措看看自己,又馬上抬頭看穗子,不明白露錯了什麼。
但她的狂喜心情多少受了點打擊,一臉尋思地跟蕭穗子走回去了。
雨下了一個星期,之後就有點秋天的意思了。雨後的斑瑪措瘦了,白了,頭髮也剪了,學小蓉也扎出兩個絨球來。新軍裝的僵硬消失了,帽子也不再是一張綠烙餅,嘴損的男兵說:“原來斑瑪措是個女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