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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夫瑞在晚江結束這道菜時深喘一口氣。是替她喘息。她兩手撐着葉子,眼盯着下一道菜,似乎在定神,又像是戰前目測行動路線。她穿白色棉布短袖衫和淺藍牛仔褲,一個清爽的野餐形像,瀚夫瑞想。即使是手把手去教,那些主婦一生也學不成晚江這樣。你看她此刻兩眼茫茫的,但譜全在心裏;或許更玄,她心裏都沒準譜,一舉一動,就全成了譜。
晚江從五年前打起招牌,做此類食品堂會,生意不旺,也不冷清,一個月總要開張一兩次。瀚夫瑞替她管賬,包括分發僱員工資。每次結賬,她剩不了多少錢,最好的時候只能有千把元收入,但每做一次,她都標新立異。你會覺得一百多名客人都是陪她玩耍的,她要看看自己的惡作劇在他們那裏的反應。
偶爾會有客人對預科法國廚子讚美菜餚的美妙。預科大師傅便略一頷首,模棱兩可地認領了原本屬於晚江的讚美。他本想從晚江那裏學幾手,或者索性偷幾手,卻發現她路子太野,隨心所欲,甚至撲朔迷離,因而任何的菜餚都不易重複。對於難以重複的東西,都是缺乏科學的;科學的第一項特質就是可重複性,預科大師傅對於晚江缺乏科學的廚藝,便從此一笑置之了。
這時預科大師傅給兩位五十來歲的女人纏住,要他供出做這些菜餚的絕招。她們逼得他無奈,只好承認這並不是他的廚藝。預科大師傅把晚江從廚房裏領出來。晚江一身一臉的閒情逸致,朝兩位上流婦人淺鞠一躬。
她抬起頭,看見觀衆裏多了一張面孔。兩位婦人身後,站着洪敏。一剎那間,她感覺這張面孔變了太多,五官都有些發橫,個頭也不如記憶中碩長。十年帶走了他身上和臉上的不少棱角,給她的第一印象是圓滑。人的外形也會是圓滑的。這圓滑便是一種蒼老。她也在洪敏眼裏,看到相仿的感嘆。他也穿越了陌生和疑惑,終於認定了她。
她笑了笑說:“哎呀,你怎麼在這兒?”
“嗯。”他也笑一下,“你行啊,做菜成大腕兒了。”晚江對他的用詞似懂非懂。其實他和她對於彼此都在似懂非懂當中,因爲這時分,對某句話、某個詞彙的具體理解,變得次要了。
晚江向兩個熱心的婦人道了歉,硬是撇下她們,走到洪敏跟前。她眼圈一紅。他的笑容撐不住了,面容頓時變得很難看。她把兩個拇指插在牛仔褲兩側的兜裏,成了個手足無措的女中學生。他告訴她,他偶然聽到夜總會一位女會友提到晚江;女會友只說有這麼個中國內地來的女人,做菜做得很棒,中、西共賞。他就猜到了晚江。他便設法混進了這個酒會。
“你真是的……我一點都沒想到你會在這裏。剛纔嚇死我了。”晚江說。她手一抹,橫着揮去兩顆淚珠。
她一旦開始用這種鬧脾氣的語調說話,一切陌生、疑惑都過去了。洪敏以一個極小的動作,領她向門外走去。幾乎不是動作,是男舞伴給女舞伴的一個暗示。她跟着他走的時候,忘了瀚夫瑞還在廚房裏等候她。她只是打量洪敏,他穿一條卡其色的棉布褲子,一雙棕色皮鞋,上衣是件黑西裝便服,裏面襯着黑襯衫。打扮是登樣的,姿態也是好的,而太可體的衣服在一個男人身上,就顯得一點輕薄來。晚江自然不會這樣去想洪敏。她只是覺得他的打扮和一個夜總會交誼舞教員很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