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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孫麗坤一發胖就成了個普通女人。給關進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不到半年,孫麗坤就跟馬路上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模一樣了:一個繭蛹腰、兩個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開一桌飯。臉還是美人臉,就是橫過來了;眼睫毛掃來掃去掃得人心癢,兩個眼珠子已經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在二樓,下面是一堵圍牆,站上牆能看見孫麗坤的牀,牀下沒有傳聞中的那條大花蛇,只有個大花便盆。牆外是個爛場院,扒了舊房,新房還沒蓋,磚瓦擺了一地,場院上是些不幹活的建築工在磚頭塔成的八仙桌上打“拱豬”,唱“美麗的姑娘見過千千萬,只有你最好看;招風耳朵柿餅臉,綠豆眼睛雞腳杆!”
孫麗坤曉得他們是唱給她聽的,逗她開開心。她給關在這裏頭有兩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專政隊員請示,批准後可以走到門外,到長走廊那頭的廁所去。小便就在便盆裏,天天晚上早上她拎着大花便盆去倒。從走廊這頭到那頭共十來米,專政隊員拿根大棒跟在她後面。專政隊員都是女娃,歌舞劇院學員班的學員,幾年造反舞跳得寬肩粗腿大嗓門。男娃不能專政孫麗坤的,男娃只有被孫麗坤專政。女娃過去把孫麗坤當成“祖師爺”,進她的單獨練功房(裏面掛着她跟周總理的合影),進她的化妝間女娃們都曾恭敬得像進祖宗詞。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變成仇恨的。所以讓這些女娃舞着大棒看押孫麗坤孫祖宗是頂牢靠不過的。
孫麗坤上的那個廁所只有一個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暢的茅坑正面對着門,專政隊的女娃不准許孫麗坤蹲茅坑時關門。女娃們總是一條粗腿架在門框上,大棒子斜對角杵着,這樣造型門上就弄出一個“x”形封條。
孫麗坤起初那樣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時也蹲不出任何結果,她求女娃們背過臉去。她真是流着眼淚求過她們:“你們不背過臉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來!”女娃們絕不心軟。過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間煙火不屙人屎,現在就是要看你原形畢露,跟千千萬萬大衆一樣蹲茅坑。孫麗坤學會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是1970年夏天的事。她已經蹲得舒舒服服了,一邊蹲茅坑一邊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國人民一樣。
1970年夏天,孫麗坤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習慣了,不再爲一大串不好聽的罪名羞慚得活不下去。還是那一大羣建築工在樓下唱歌打牌,偶爾政治學習或摩皮擦癢地壘幾塊磚。晚上他們就在磚壘的鋪上鋪開草蓆,喝七角一瓶的廬柑酒,吶喊着行酒令:“你媽偷人——八個、八個!……”一個早上,他們看見二樓那扇窗子開了。他們從此再不用爬上牆頭從窗縫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婦人圓白得像要吐絲的春蠶。老少建築工們頭一回這樣近地看這個全省名產孫麗坤,都像嚇着了一聲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臉轉開,砌磚的砌磚,拌洋灰的拌洋灰。後來天天早上孫麗坤都在這窗口刷牙。牙刷沒幾根毛了,刷在她嘴裏的聲音聽上去生疼的。小夥子老夥子們現在敢臉對她了,齜出黃牙白牙對她放肆地笑。他們一邊看她一邊喊:“看到莫得?她那兩根膀子好白喲,粉蒸肉一樣!”他們不敢直接跟她講話。這麼多年這女人在天上他們在地下;就是現在臉對臉了,他們也還不敢確定她跟他們在一個人間。
孫麗坤聽見他們大聲談論她,爭辯有關她的各種謠傳,好像她只是一張畫,隨他們怎樣講她,讓他們講死講活也拿他們莫可奈何。他們爭得要動粗了,一個說:“她就是跟蛇住一塊嘛,大字報上寫的!是條大花蟒!蛇睡牀下,她睡牀上!……”另一個說:“是條白蟒,是條白蟒!”他們就“白蟒、花蟒”地爭,爭一會看她一眼,卻絲毫不指望她的贊同與否定。最後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爭論一下子啞下來。原來這不是個畫中人。最後一點令他們拿不準的距離感沒了,最後一點敬畏也沒了。原來她就是菜市場無數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中的一個,買一分錢的蔥也要羅嗦,二兩肉也要去校稱的那類。老少爺們怪失望。也看清她頭髮好久沒洗,起了餅,臉巴子上留着枕蓆壓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還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藍襯衫,又窄又舊,在她發了胖的身子上裹糉子。褂子上還有一滴蚊子血。原來這個美人蛇孫麗坤一頓也要喫一海碗麪條,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觀地張着嘴“稀溜稀溜”,喫完麪她那天生的潔白細牙縫裏也卡些紅海椒皮皮,綠韭菜葉葉。大家怪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