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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油燈下,她竟然看見幾串指頭粗的香蕉。好多年沒見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張嘴見徐羣山從口袋裏搜出鈔票。硬幣。他把小油燈下的東西掃蕩了。她看見他不耐煩地、輕蔑地等待販子點數那堆數也數不清的錢。每一個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費。
香蕉帶着腐爛前的酒糟味,裏面竟還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喫,她挑了一個最有形狀的剝開給他。他嫌棄似的笑笑,三兩口把它塞進嘴。從口袋掏出雪白的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剛碰過髒東西。他將手帕扔給孫麗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愛他這一系列動作的每一個環節。
在通往郊區的公路上駛了十分鐘,摩托車停在一個招待所院子裏。她曾經常來此地。它保存着一些領袖們和偉人們住過的房間。有些領袖成了國家和人民的敵人,有些帶一堆罪狀死去,這些房間便尷尬地空在那裏,直到人們將它重新粉刷,除淨它所有尷尬的歷史。
一小時之後,孫麗坤在浴缸裏泡澡。她很久沒洗過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水用洗臉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渾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頭痛,有一點噁心。她還是不肯起水。聽得見他在客廳翻報紙的聲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藍色巨大沙發裏讀報,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開杯蓋呷一口茶。她聽見一個服務員進來送開水。她覺得她連他翻報和呷茶的聲音都愛。聲音引起她從來沒有的渴望,去和一個人結合去永久結合過生活的渴望。她知道這渴望的卑賤,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覺。只待證明的是,一切將怎樣被粉碎。這樣一個情形——他在客廳裏讀報,她在一牆之隔的浴缸裏昏昏欲睡——這情形形成了一個最溫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象世上還有比它更飽和的溫情。
她從浴缸裏跨出來。很久沒照鏡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鏡子中陌生的臉。她乖覺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溼頭髮。早已想好,她要好好來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羣山從報紙上抬起臉,看見她洗得太徹底的臉孔如同新長出的嫩肉,動一動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頭髮,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銅色的香蕉,古董一樣珍貴。旁邊有個錄音機。他說他找到了一盤《白蛇傳》中的一段音樂。一支媚態的二胡獨奏,嗚啊嗚地慢慢哭了起來。音質不好,音樂不乾不淨,真的像哭。
她翹起下巴,聽。就像照鏡子,她不太敢聽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獨舞。許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嚇死之後,白蛇盤繞在他的屍體上,想以自己的體溫將他暖回來。
“我很小就看你跳這段舞。”徐羣山從錄音機上抬起臉。他坐在沙發邊緣上,兩腳一前一後,不是慣常的架着二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