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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的祕密是韋志遠的英俊。我絕不跟人家透露這個祕密,絕不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好看,讓大家覺得他醜。別人說他又呆又蠢又鬥雞眼,我就哼哼地冷笑。當然“哼哼”是不響的,只在我心裏。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只有你一個人看得見韋志遠的模樣。
韋志遠天天坐在他爸那個破板凳上看書。有人走進走出,他眼睛稍微從書上拎起一點,看看那些腳就曉得是誰走過了。有時看見一大串穿假解放軍黃膠鞋的腳“卟嗒卟嗒”地跑來了,只只腳都跑得冒煙,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來,落得很低,眼皮全關閉了。等那些冒黃煙的腳跑遠了,他趕快去看他們那些脊樑,看那些穿假軍裝的脊樑衝進誰家了,拖出誰來了。韋志遠有數:誰給拖出去就沒回來了。
我走過去走過來,韋志遠也是從我的腳認得我的。他認得我這雙鞋:底子翹在上面,幫子給踩在下面。有一天韋志遠看到我這雙滾蹄子鞋(外婆的話)站在他眼前,不動了。
“韋志遠。”我叫他。
他不抬眼睛,說:“穗子你爸給拖走那天你家牛奶沒拿,給賀春英拿走了,今天你拿賀家一瓶。”
“韋志遠你看什麼書?”我問他。
他說:“你媽也不給你做鞋?”他一面看我鞋一面把書的封面亮給我看。書沒封面。他看的書從來沒有封面,封面給剝乾淨了,連書脊背上的字也沒剩半個。書這下就成了沒名沒姓沒戶口的東西。在我們這裏住,連黃狗都有名有姓有戶口;朱阿姨反動,朱阿姨的狗一天到晚做賊似的,順牆根的黑影子溜,最後還是給人綁了拖走,跟朱阿姨一樣遊街出風頭。沒名沒姓沒戶口就什麼也不是,大家就不知拿你怎麼辦了。現在我們這裏“文化大革命”,大家都不看書了,書都有名字,一有名字人家就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資產階級還是封建主義,反黨還是反革命。要是朱阿姨不叫朱依錦,朱阿姨就不是著名演員,就不會給打倒。誰也不想打倒朱阿姨,就想打倒她的名字。誰也不想拖我爸去關“牛棚”,大家拖的是寫劇本的邱振。韋志遠去掉所有書的名字,書就不是它們本身了,大家就不知他讀的這些不是書的玩藝兒叫什麼玩意兒,該拿他怎麼辦,所以我們大家鬧革命,只有韋志遠安安穩穩讀他手裏誰也看不清叫不明的東西。
“唉,韋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