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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名字好多了,我不必混亂於英文的“她”和“他”之間。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凡是學英文晚的人,比如晚過20歲的,常在講“她”和“他”時不用心,“他”和“她”隨心所欲地顛倒,讓聽衆很喫苦。
老人叫溫約翰。這名字寫在他胸前別的小白牌子上。溫約翰說像阿玫這樣的奇物,唐人街歷史上有過三個。因爲前面兩個都讓戲班子時來運轉,所以纔會千難萬險地找來個阿玫。阿玫這樣的人是存在的,並且一定都長得大同小異,也有相仿的心智、性情,只不過要多少年才能出一個阿玫。老人問我怎麼會突然想起來翻找阿玫。我說,是你告訴我有關阿玫;我邁進這個展覽館時一點也不知道來找什麼。老人有了種上當的微笑。
展覽館有一個大客廳的尺寸,還有兩截走廊,兩個拐角,都做展廳用,排着圖片和實物。整個空間的拼湊使豐富的陰影更加濃重。它的門比街道矮一層,是那種租金最低廉的公寓改建的。看見“中國移民歷史展覽館”的招牌時,要麼你錯過它的入口,要麼你就像落進了陷阱一樣落了進來。錯過它的人是絕大多數。我就是一腳踩虛落進來的。後來來多了,才覺出階梯的存在;階梯是那樣陡地一拐,把你認爲是下水道出口的地方拐入了展覽廳。
阿玫登上舊金山碼頭時12歲,只有三年戲齡,手向外一伸,根根指頭的功夫都到了。看了阿玫的蘭花指,別人的就沒法看了。阿玫穿一身白竹布長衫,讓移民局的人絲毫不懷疑他同整船的中國農夫毫無關係。移民局長官說話手勢很大,阿玫兩隻烏黑的大眼睛就跟着他的手轉。對於中國戲劇中的“遠眼”,移民局長官是不懂的。他覺得這個眼神美麗的孩子有點可疑。他想阿玫必是個女孩,扮男裝是因爲女孩極難入境。“排華法案”排的主要是女人。沒有女人的一族人好辦,生不了根的。
阿玫不懂一個字卻被說話的人深深吸引。他跟隨人動作表情的眼睛出神之極,讓人感到他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種會意和體諒。這是一切美好誤會的最初始。阿玫不肯脫光衣服,三個高大個頭的洋婦人把阿玫哄着嚇着,認爲這孩子是懂裝不懂。阿玫磨到了最後也是沒讓她們把衣服給剝光。後來阿祥來了。阿祥是戲班的領班,他一看見阿玫就愣了;阿玫明明是三十年又來走一遭的阿陸。阿祥很有手腕,當然讓阿玫不損一根纖毫地出了移民局檢查站。他拍胸脯擔保阿攻不是女的,是女的他阿祥頭一個退貨。他這樣擔保時移民局長官們使着一種眉眼笑起來,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中國有幾千年的太監傳統,對於中國人的性別,他們給予例外地理解。
12歲的阿攻很快成了照片上的樣子:腰纏得兩個虎口上去會指頭碰指頭;眉毛也拔齊了,只有一線細的影子;嘴巴抿上已夠小,塗了色就成了一粒鮮豔欲滴的紅豆。
我在街心廣場向人們打聽阿玫。早晨這裏有70歲左右的老人拉琴吊嗓子。這些老人都很熱心地告訴我,他們並沒聽說過阿玫,而和祥戲院是知道的。和祥戲院改過幾次名,但模樣基本還是阿玫那年頭的。溫約翰卻堅持說70歲以上的人沒有不知道阿玫的。那時中國人沒幾樣好東西,除了茶、大煙,就是阿玫。早先的賭和窯姐倒是好東西,都給禁了,怎麼會不記得阿玫呢?老人溫約翰有些着急,爲阿玫冤枉,覺得我從頭次進了展覽館就沒說過實話。他說:再說阿玫鬧了那麼大一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