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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古斯特抱着阿玫,在散發着魚腥的唐人街上東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車,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極像他剛殺了這美麗的戲子。這樣血淋淋的兩個人很快招來了警車。警車把他們送進了急救室。一小時後奧古斯特抱着阿玫走出醫院。阿玫體重也輕了似的,綿軟地貼着奧古斯特。有潔癖的奧古斯特在葷腥的鮮血氣味中陣陣作嘔。他在醫院附近找到個客棧,把阿玫在牀上擺好,開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間,頭臉還是杜十娘,兩頰各有兩片校形桃紅,上端一對葉形黑色是美女面譜上的眼睛。極其對稱的桃紅、黑色中間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擴展成一個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紅豆的嘴脣。奧古斯特惋惜那紅豆在揩血時給揩去了,不然這張以誇張起始以省略終止的怪誕美貌便完整了。奧古斯特從來沒有這份距離和時間上的充分允許,來看脂粉表層和脂粉之下的雙重阿玫。
我接觸中國傳統戲劇,是在六歲。我的兩個表姨和一個表姨婆都在我居住的小城的戲班裏。她們一年到頭穿黑色燈籠褲,看你的眼神絕對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剎那間似有1000瓦的亮度,並有個剎那的絕對凝滯,把你攝取下來。她們腰裏系一根紅布做的帶子,中間一段納了密密麻麻的針線,於是結實過牛皮。紅帶子從腰前繞向腰後,左手拽住右邊一端,右手拽住左邊的,再向兩個方向用力拉去(同樣的方式若去勒一根頸子,那頸子會刻不容緩地斷氣)。那樣勒她們自己的時候,她們臉上幾乎殺氣騰騰;她們的腰便急驟地在你眼前細瘦下去,細得殘酷,不近情理。然後她們戴上兩條一米來長的水袖。水袖原本是白的,我看見的時候,它們是種污糟糟的中性顏色。有一個木魚和一面小鑼在某處“嗒嗒嗒嗒臺”地敲,她們便讓兩個骯髒的水袖起舞,舞出哭、笑、快樂或憤怒。水袖劃出的情緒符號對於我是神祕極了。她們用小嗓咬文嚼字,比劃着祖祖輩輩編輯下來的水袖語言,我就那樣近在咫尺地看着她們下凡或飛天。真是看不透的一種好看。我最愛看的卻是她們化了妝之後的模樣。我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看她們化了妝之後喫飯。她們每人都有個巨大的搪瓷茶缸,一個長柄鋼精勺。她們把混着青菜、鹹菜,偶爾有兩片醃肉的雜燴飯放在一個大炭爐四周。茶缸出來一種好脾氣的咕嘟聲響,雜燴固有的香味把整個空氣變得潮溼溫暖,如同合併了澡堂和廚房。那香味好極了,我從來沒體會過那樣一股惡饞。我滿嘴是旺盛的口水,看着她們戴着美女面譜圍爐子坐下,開着我不懂的玩笑,從巨大茶缸中舀出一勺雜燴,精確無誤地送入鮮紅的嘴脣之間。我說精確無誤,是她們輪廓完美的紅脣在整套咬噬咀嚼運動中巧妙躲閃,使臉龐的整體畫面始終不出破損。我看她們喫飯看呆了,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似乎喫飯這件凡俗事物接通了戲和現實。
我邊想邊說地把六歲時的感受告訴了溫約翰。老人不知是否在聽我這段並不重要的插嘴。他不太相信我這個年紀的人對古裝戲會有任何體驗,哪怕是像我這樣不着邊際的體驗。和祥劇院偶爾串通一些人,湊一臺古裝戲,或者從大陸轟轟烈烈請來個戲班子,觀衆裏絕對沒有我這年齡的,老人說。他站起身,從我眼前消失了一會,回來時手裏有張枯黃的報紙。他指着上面一張照相館的肖像照片說:這是離開戲臺之前的阿玫。它是一張照相館的廣告,並沒有說明這個留分頭,穿西裝的年輕男子是誰。老人說:照了這張相片之後,阿玫就不再唱戲了。
早晨阿玫醒來,見奧古斯特伏在惟一的桌上沉睡。消耗的黃蠟燭流淌成無數根細小的鐘乳石,垂掛在蠟臺四周。阿玫突然對此情此景感到撲面的熟悉。它一定發生過的,發生在阿陸身上。阿玫認爲,阿陸一定通過什麼方式讓他看到了這場景。阿玫同時感覺周身肌膚有種異樣的敏感,彷彿是一場傷害使它發生了徹頭徹尾地蛻變。或許是阿陸給了他這層毛骨悚然地甦醒:這肌膚不再是原封不動的阿玫的肌膚了。阿陸通過什麼讓阿玫感知到這一切,阿玫不得而知。但他知道這肯定是一次重現,因爲他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果然,事情繼續沿着阿攻的預知往下排演——一隻紅蜘蛛在順着一根看不見的絲上下爬動,隔壁的門“嗵”的一聲之後,便響起一對墨西哥男女歡快的拌嘴……然後,就該是奧古斯特醒來的時刻。一點不錯,奧古斯特在墨西哥男女的熱烈對話中醒來。他醒來的動作使蠟燭最後的火焰刺向空中,然後縮回,熄滅。一切按曾經發生過的在發生,次序絲毫不亂。阿玫尤其覺得這時的奧古斯特眼熟極了:那掙扎於清醒和夢境之間的眼神。阿玫認爲,這番掙扎主要是奧古斯特不願看見那個附在阿玫身上的阿陸。
從這個夜晚之後,有一種祕密的質感出現在阿玫和奧古斯特的交往中。這祕密大概是阿陸,大概是有關阿陸失蹤的祕密。這祕密實在是非常祕密的,兩人時常會突然陷入深深的無語,陷入茫茫的心事忡忡,卻無法猜測它。似乎也因爲這層祕密,阿玫變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謝絕奧古斯特的禮物。他17歲生日時,奧古斯特送了一個瑪瑙戒指給他,他不需任何哄勸便收了下來。之後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午餐結束,等待奧古斯特告辭,他好去首飾店鑑定戒指的真僞。首飾店的店主卻說很少見到這樣好的瑪瑙,色澤好,金子的成色也足,式樣尤其英俊。
從局外人看來,阿玫有了個赤膽忠心的戲迷。名角總免不了一些鬼迷心竅般的戲迷請喫請喝,贈穿贈戴。前輩阿三也有幾件不錯的首飾是不用問來由的。然而人們並沒有看出一種危險的感情籠罩着兩人的交往。連愛上了阿玫的芬芬,都絲毫感覺不出奧古斯特與阿玫間的情誼將進入殊死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