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璐同她拉大距離,她知道女兒偶爾不高興聽到張家人的短處。南絲從沿途的一些鏡子或櫥窗玻璃看見自己嫋娜如舊日,微微染黃的頭髮使她比舊日只多一種風情。曾經跳得極馬虎的芭蕾,竟都還攢在身軀裏,使肌體原先的形態與佈局並未隨年華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變。南絲大致消了氣。對那女售貨員的氣,對璐的氣,對自己糊里糊塗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錢的氣。一般來說,不管南絲從何處由何故受來的氣,她末了都會氣到張家人那裏的。而張家人個個不值她去氣,頂多值她一聲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萬惡,南絲總是氣不起來的。這就讓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斷停下腳,等璐走近她便搖頭一笑:“我真是神經了,二百五十八,等於活活給她們搶了!……”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拿英語說:“閉嘴,好好穿它去美吧。”
在南絲懂得不多的英語中,包括這句“閉嘴”。她覺得這倆字從璐嘴裏說出來,尤其魅力無比。璐那細密的晶瑩的白牙齒在準確鑄壓出這倆字時,顯出公主般高雅的魯莽。天生就紅雨潤澤的雙脣,厚薄正合南絲理想的分寸;這一副嘴脣忽然一撅,叫她母親“閉嘴”,沒有比這更無邪的樣兒了。南絲看着同自己一模一樣的嘴脣,咀嚼和吐出這樣兩個字,兩個充滿美國式缺心眼的調侃、美國式單純奔放的粗魯字眼,她感到一種過癮。還有那些顆粒完美的牙齒,也和她一模一樣。當然,和她沒抽菸、沒開始因牙周炎而逐漸落齒時的牙齒一模一樣。璐說過那麼一兩回:“你怎麼不去看牙醫?”南絲的道理很實在:花那種錢——花得誰看得見?!不過她倒在女兒十一歲那年花了千把塊,找了個打折扣的牙醫,給璐的牙齒做了副矯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齊牙齒,珠子一樣由大漸小地精緻排列,使牙醫也不忍去賺這筆錢。而南絲認爲璐必須戴矯正器,家境好的孩子,個個戴它。南絲悲壯地對女兒說:“媽喫不起飯也要讓你戴的。”這筆錢花出去是看得見的,矯正器在孩子嘴裏,等於是婦人們的首飾。
南絲見璐又開始東張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長。女兒已忘了剛纔對母親的仇恨,那副爛漫模樣又原形畢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裏卻有種悅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個十四歲的南絲。璐的好看裏是根本沒有張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經過賣禮品、賣水晶微型雕刻、賣抽象派首飾的店家,南絲都希望璐停下來,看上個什麼,她此刻對女兒的心愛也好有個表達。璐走進了一家眼鏡店。南絲喫不大準說:“你眼睛好好的……”璐沒作理會,只輕聲輕氣請售貨員把一副副眼鏡框拿到櫃檯上來看。南絲看女兒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鏡框,手指細細的有些膽怯。一串小銀珠子吊着一枚小小价牌,南絲伸目光過去,貴得她不想知道個確切。她說:“這是男式的。”
璐仍不吭聲,還是手腳極輕地擺弄着眼鏡框。擺弄乾透細極的花草標本似的。那手簡直就是南絲自己的。璐這時說:“給我二十塊錢。”南絲說:“你眼睛不是好好的?”“你說的每次上芭蕾課,我可以選一樣東西。”“我說過不超過十塊錢。”“上回你欠我,加這回,二十啊!”“二十也不夠你買這個呀——這是男式的!”“這是名牌,得五百!”還未等南絲的錢包徹底打開,璐的手就上來了。然後她以同樣快而狠的動作,把二十元鈔票放進自己錢包,走出店去。南絲更喫不準了,跟出來。璐說:“你放心,我慢慢攢。”南絲兇起來:“警告你,你臉上要架那麼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鏡,你可就毀了!”“眼鏡怎麼就不三不四?!”“醜人才戴眼鏡——醜人戴眼鏡是遮醜,張家人個個都是拿眼鏡遮醜!”
女兒又不吱聲了,眼睛又六神無主起來,南絲自然明白她心裏的主見執着着呢。
九月的一個半夜,南絲坐在牀上,兩手抱着腿,膝蓋支住下巴。她的細長四肢很方便像這樣摺疊。她想她絕不會主動打破僵局先去找話跟璐說。她望望窗外,過往的車“唰”的一下,“刷”的一下,跟瀝青路面發出的摩擦聲聽着像從皮膚上飛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點來的那個男人是璐的父親,頭髮禿掉了頭頂的一塊,剩下四周圓圓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個髮式。有五秒鐘,她把他認成挨戶串門的推銷員。第六秒鐘他開口了,問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門洞裏,身上沒一樣值錢的。最值錢的那個博士後學位,也讓她絲毫看不出來。她想起十多年前敗在這人手裏,可真是她一大勝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鍊一塊鑽石,面孔上的n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後這座兩臥室兩客廳、淺三文魚色的西班牙小樓都讓博士後有點眼巴巴的。南絲從一無所有混起,爲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學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這爿江山而自豪。除了對那份中文電視臺的節目主持工作她輕巧對付,其他事業,如陪羅生打高爾夫或陪鄭生騎馬,她都盡心盡職,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絲朝這個處於落髮季節的職業學生笑一笑說:“喲,你啊!電話都捨不得先打一個?”
“我碰巧來開個會……”
“碰巧我要是不想開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