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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晚上,南絲開始失眠。閤眼的一會兒全是些活生生的夢。天將亮她渾身痠痛地起牀,覺得女兒這樣熬她,是沒滅淨的那點張家基因開始作祟。她洗澡洗頭,化了很精細的妝,全副武裝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這樣到位,末了還是敗給張家人,還得爲了張家人跟這小冤家低聲下氣。一股絕望漲上來,她望着清晨新鮮的太陽,嫩嫩的陽光在她兩江眼淚上打顫。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緊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頭髮揪在後腦勺上,用一隻蜜色的大夾子夾住。黑上衣與白短裙之間是必定要有個肚臍眼。南絲感到璐今天的裝束是很挑畔的。是激她發言的。她威嚴而祥和地說:“不記得你有這麼短的裙子。”璐聽不見她,對着粘在冰箱上的小鏡擠鼻左側的一粒粉刺。“擠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觀上聽不見她。“擠吧——一個痘一個坑。”若在平時,這話要讓璐跟她要半天貧嘴、笑鬧到叫肚子酸的。這時璐卻只在鏡子裏自我挑剔、自我欣賞。南絲一點趣也沒討到,說下去只爲了自己下臺階。“好了好了,你個小暴露狂!快上車,送了你我事還多呢!”南絲擱下手裏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着。璐又在鏡前磨蹭掉三分鐘,突然拎了書包“蹬蹬蹬”下樓去了。似乎南絲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無關,她或急或緩,自有她自己的鐘點。
晚飯是從外面叫的一個沙鍋和一個葷炒素。南絲踉裏踉蹌地擺碗筷,右手按着胸口。那樣按着顯然是幫忙喘氣的。璐偷偷看幾眼南絲的蓬亂頭髮,顯然在牀上與病痛有過一番掙扎。她見母親連一口飯也喫不動,回牀上癱着去了,每個喘息都帶着慘慘的小調兒。璐悄步走進母親臥室,半啓嘴脣,亂被單裏臥的南絲相當垂死地對女兒笑笑。
一夜南絲都聽見臥室門不時給無聲推開。璐在黑暗裏聽一會母親旋律單調的呻吟,再惴惴地退出去。璐明白母親的病痛主要是心碎所致,南絲就是要她明白這一點。第二天一早,南絲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在廚房忙璐的早飯。璐一進廚房就說,“你腳趾甲什麼時候塗成那個顏色啦?”南絲心暖得差點嚎啕。女兒與她的和解每回都是以挑剔開始。博士後已經是她們母女生活中最無關緊要的人物了。
電話賬單來的時候,南絲髮現有個號碼重複出現了起碼二十回,其中有兩回超過六十分鐘。她把璐叫到客廳。“你坐下。”璐看一眼賬單,“幹嗎?”“我有話問你。坐好。”“我打電話了。”得自相濡以沫的默契使她們之間不必把重要事件、人物具體化。
很大一個冷場後,南絲手按着胸口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嘛?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南絲用力抬起眼皮,看着自己的眼睛在璐的臉上朝自己看回來,眼皮上那道摺痕深進去。她想看看璐究竟能不能喫得消。然後她決定不管十四歲的女孩能否喫得消了。
“張家人是很混蛋的。學者世家——”她的冷笑僅是鼻翼向兩邊一擴張:“又沒用又損。他們家肯定早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幫他把我騙到手,好讓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看見,他挺正常,照樣娶媳婦生孩子;然後把我踢掉,把我們踢掉。”
南絲那樣用力地看着璐,看着自己端正的鼻樑在璐那裏成了精品。她顧不上璐會怎樣了。她自己在知道真相時也有剎那的天旋地轉。璐這時的目光移向茶几中央的水晶玫瑰球上。羅生帶來的兩打紅玫瑰插在那裏,一朵也沒開,直接要過渡成乾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