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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卻又開了,傻子二宏指着巧巧,白肚皮白肚皮。巧巧的襯衫捲到胳肢窩下面了,整整露出一尺來長的一段身體,上面有兩個乳房半圓的底基,下面有個深深的肚臍。巧巧意識到傻子已拿她享了眼福,一下弓起身,蹲在地上。接着她乾脆一坐,臉枕在胳膊上,嗚嗚嗚地哭起來。
巧巧哭了很長時間。太陽也落盡,風也起了響聲。巧巧哭得身上有舒筋活血的意思,一輩子的彆扭都疏通了。屋裏全暗了,關閉的門縫溢出廚房暖洋洋的氣味。有股葷腥油膩的氣味,巧巧認爲它很香。巧巧想起黃桷坪哪家漾溢出這樣的香氣,便是大事了。巧巧不哭也不動地默望一會窗子,窗子外的色澤一層層在深起來。傻子二宏不清不楚在廚房說着什麼。她起身,推開門,沒太多不好意思。一股濃郁的香味是新鮮的肉加上八角大料醬油烹煮出來的。另一股來自醃臘的肉食。總之這裏的香味非常熱烈,把巧巧的生疏和委屈部分地驅散了。她眼前一大一小兩個神情舉止眉眼身形都很相像的男人,正在諧調地值廚。大宏提着長柄鍋鏟,二宏雙手捧一大捧土豆絲,大宏說,來,二宏手便一鬆。大宏殺雞使牛刀地揮動鍋鏟翻動那點東西。這裏什麼都巨大。不久大宏告訴巧巧,這兒原先有五個道班工人,除大宏外全跑光了。做買賣做民工做城裏的保安去了。二宏不算編制,他拿的是合同工薪水。大宏在蒸汽騰騰中看看哭得紅彤彤的巧巧。二宏也看看她,對大宏說:巧巧!表示他不傻,他認得這個陌生人巧巧。
巧巧看到兩個男人做的活路。都做得不好,倒取長補短湊出一份諧和。一個半導體在桌上放出“血染的風采”。這裏也有“血染的風采”。在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憶起這廚房裏的溫暖、氣味、歌聲,她那時明白此刻的自己正是在聽“血染的風采”時被打動了,使她得到假相的歸屬感。她當時想,這裏也有那麼激昂浪漫的理想和“風采”,原來這對兄弟也不知不覺地與她分享同一種高尚浪漫的願望,歌中那誇誇其談卻很中她意的願望。歌詞越來越昂揚,開始肉麻。巧巧一貫把令她乍起雞皮疙瘩的歌詞曲調看成神聖。她在這時便看看兩個男人,湧來莫名的一陣鄙薄與憤慨:他們也配“血染的風采”!這樣憤慨過,便又緊隨着出來一股莫名的悲天憫人(包括對她自己,尤其對她自己)。眼淚再次流下來。這回纔是真哭,真正從一個痛痛的深處湧出哀傷。一個女人認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自認爲她從不會認命,心裏還有勁頭:別想攔我,等我羽翼豐滿,我還是要遠走高飛。巧巧是在許多日子以後來回想這個晚上時,才懂得自己;她那時才懂自己其實跟祖母、母親、黃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就認命的。
這樣的真實傷心她不想被人看見。她討厭大宏眼裏直瞪瞪的關切。她便又快步走回臥室。十多分鐘後,她聽見門被輕叩幾聲,她把聚在下巴上已冷掉的淚水抹在肩頭。大宏把一個汽油桷搬進來,二宏將兩個鉛桷的水注進去。汽油桷上半段給截了。巧巧看明白了,這便是她今後的浴池。大宏說,先洗洗吧,飯熟了我叫你。二宏也說:洗洗可舒服了。她不吱聲,倒不想哭了。二宏認真之極地將兩桷水傾入汽油桷,很快起來一蓬溫暖在屋裏。大宏像走進別人家那樣手腳彆扭,他打開一個木箱,拿出一條嶄新的毛巾和一塊未開封的新香皂。巧巧想,好哇,全準備齊了呢,她不接他遞過來的東西,大宏就把毛巾香皂擱在牀沿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以後對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會計較。突然被自己的念頭唬一跳:怎麼同這個人就“以後”起來了呢?
這天晚上巧巧喫得很飽。悶頭猛烈地喫,也不理給她夾菜的大宏,自己在碗裏公然橫豎翻揀,挑出瘦肉。半張豬臉切了一大盤,巧巧翻撿出耳朵和拱嘴,她從小愛喫這兩樣器官。大宏趕忙把那盛豬臉的盤子換到她面前。巧巧喫得二宏眼睛直眨巴,一口菜嚼到一半,下巴鬆開來瞪着她的筷子四方起舞。她心裏冷笑,你們該我的,欠我的,就供着我喫吧。她扒完一碗飯,見大宏的手已張開等在那裏,等着接過碗給她再添一碗飯。這時兩人眼睛碰在了一塊。巧巧心一亂,自己起身盛飯去了。剛纔的一眼使她糊塗了,竟有點暗遞秋波的意思。再回到飯桌上時,她更是喫得一心一意,像要噎死自己。她也不明白她在懲罰誰,自己,還是大宏。卻是二宏受了懲罰似的,說了聲:巧巧!聲音中有種痛苦。她把碗一擱,起身便走。開前門時大宏問她是不是去廁所。她不吱聲,甩上門。剛走幾步,一支手電跟了上來。大宏也不吱聲,一直跟到廁所門口,然後高擎着手電,使光從廁所牆頭越過。巧巧不緊不慢,心裏說,愛伺候你就伺候吧。
這夜巧巧一人躺在大宏的牀上,想該把自己怎樣。大宏很知趣,連這屋的門都不進,和二宏搭夥睡那張污糟一團的單人牀去了。這個局面一直撐到第九天,巧巧先熬不住了。她問了,她想有人搭腔,有人做伴了。她端着一盆洗腳水,挽着褲腿,露出洗得粉紅的小腿和小臂,對大宏說:你自己牀上有條母狼,等着喫你,是吧?你非要到別個牀上去擠。大宏並沒有喜出望外的意思,直瞪瞪看她一眼,似乎她的話要這樣連聽帶看才能完全弄懂。他看見巧巧的牛仔褲鬆鬆挎在髖上,走一步,金屬的皮帶鉤便“叮呤”一聲。然後大宏從那口箱子裏掏出兩個荷葉邊枕套,兩塊“喜鵲登枝”枕巾,一條粉紅底子中央和四角印花的牀單。巧巧上來幫他鋪牀,心裏對自己說,人家早張開天羅地網等着了。再想,和那姓曹的(現在她知道陳國棟是沒有的,有的就是個姓曹的人販子)怎麼就那麼服服帖帖?怎麼你“不要不要”地就要了?還是女兒身就往上送?倒是那流氓惡棍比這郭大宏好、比他般配、配得上來糟蹋我?九天下來她已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勞。他沒有值得她愛的地方,因爲沒有本事的男人才厚道勤勞。在事情不可逆轉的將來,巧巧記起這一晚,她把自己看透了,把大部分女人也看透了:女人不會愛一個男人的厚道勤勞,她們只會和有這兩種德行的男人去過日子。巧巧在那時會明白,自己和所有自命不凡的女人們一樣,她們要這樣的男人是因爲他們是可以偶然欺負欺負的;愛不起來,拿來開開心、出出氣,也未嘗不是種滿足,甚至還有份怪誕的快樂。
更新時間2009-4-22 14:40:12 字數:3779
滅了燈後,巧巧感覺到大宏的緊張。她自己卻鬆弛之極。她因這種鬆弛而滿心優越。三十七歲的郭大宏還是摸摸索索、走走停停,她就像看好戲似的隨他鄉巴佬進城那樣生怕迷路,生怕違反交通規則。她留了些衣物在身上,凡是她留的他一律不動。最後巧巧把剩的衣服脫了,他便也跟着脫了。竟沒太多不適,巧巧想。她終於把一隻手搭在了大宏梆硬的脊背上。大宏還不敢拿她快活,戰戰兢兢幾下便完成了。兩人誰也不理誰地靜靜躺着。巧巧有一剎那想問大宏經驗過女人沒有,馬上又喪失了興趣。她知道大宏一定也在推敲她,他一定很有興趣來了解她。巧巧雖然毫無功夫,顯然已沒了羞怯、疼痛,門那邊有輕微動靜。大宏知道是二宏在聽房,或扒在門縫上往黑洞洞的屋內窺視。什麼也看不見,這呆子卻可以想當然。巧巧突然竄起,抓起牀邊大宏的翻毛皮鞋,對着門砍過去。灰灰暴發一般吠起來。巧巧發現自己懷孕後,一個字也沒對大宏說。她這方面很無知,算不清孕是誰給她懷上的。姓曹的一天一夜折騰了她好幾回,她想肚裏的多半是個小流氓惡棍了。她爲郭大宏不平,付一萬塊給那舅子,那舅子還在兩人眼看要過順當的日子裏插了一腳。早晨起來巧巧對大宏說,這幾天胃不舒服,想找個醫生看看。大宏說他可以帶她去縣城的縣醫院。巧巧見他什麼懷疑都沒有,這些天的好伙食都能在她越來越圓的臉蛋子上看見了,他卻什麼也不盤問:喫飯時倒沒見你胃不對勁。大宏只說縣醫院的醫生和他有點交情的,他爸他媽都死在那裏的。巧巧聽這話就鋒利地膘他一眼,嘴裏沒罵出來:這叫什麼豬頭豬腦的話?!大宏也不知道她怎麼就上來了脾氣。他從來不知巧巧什麼時候惱,爲什麼事惱。她說惱就惱,等他意識到她已差不多惱完了,好轉來了。他沒一次跟得上她。他也不哄她,他不知道女人是喫哄的。他就躡手躡腳,並叫二宏也躡手躡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