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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沒防備,一個人已到了跟前。劉合歡急煞住腳步,疑惑地看看淚人兒和據說不近女色的站長。他誇張地做了個給他倆造成極大不方便的抱歉臉色,又做出立刻要知趣撤退的姿態。小潘兒卻飛快地轉身走去,手裏拿着金鑑的毛巾都沒來得及丟手。
劉合歡的笑鬼裏鬼氣,他盯着金鑑,意思是你也不那麼君子嘛。金鑑壓抑住反感,劉合歡那副“正撞上好戲看”的表情很讓他討厭。兵們說劉司務長是賣油郎獨佔花魁,要給兵站娶個司務長太太。他此番表情自然是把金鑑作對手的,他怎能會去做他的對手,除了飲食男女,這人還有什麼心胸?就是飲食男女,他也從來玩不出高品位來。金鑑這樣想着,微皺了眉問劉合歡明天的伙食可安排好了,堵在兩頭的汽車部隊已積壓下很大的人數,免不了要開十來餐飯的。劉合歡仍是笑眯眯的,心想站長你別往正事上打岔,剛剛那出戏你對我還沒個說法呢!他掏了根香菸,萬寶路,金光閃閃的打火機清脆地一彈,噴出一火舌來。他從香菸的煙霧後看着小鬼頭站長,要他明白我劉某來琢磨你這麼個小鬼頭,可太不難了。他嘴裏應付着金鑑的每一項提問和指示,說你放心站長,別說十頓飯,我一天三十頓飯也開過。忽然轉了話鋒說:小姑娘跟你掏肺腑之言吶?你可得小心——女人在男人面前笑,沒大事的;女人要在一個男人面前掉淚,事就大了。
更新時間2009-4-22 14:40:12 字數:4670
金鑑正拿了軍帽要走。他不想把小潘兒的祕密講給任何人聽。他心裏由這不幸女子引發的不幸感,引發的沉重,劉合歡這種土頭土腦的花花公子是無法理解的。看看這個兵油條,自這兵站來了位年輕女人,他一天一件花裏胡哨的毛衣,皮鞋擦得比食堂的不鏽鋼高壓鍋還光彩照人。一個年輕好看的女人確實使整個兵站都有些失常的興奮,可劉司務這樣拿出全部家珍來打扮,採取明火執仗的攻勢,也實在太不浪漫。其他幾個兵還知道遠遠地彈幾首吉他曲,唱兩支灰心傷感的流行歌,彈的唱的都拙劣,比起劉合歡的拙劣,還是雅出十倍去了。在軍校時聽過很粗的話,是講邊遠地區當兵的性體驗的: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這樣說小潘兒很惡劣,她比貂蟬差遠了,畢竟還是看得順眼的,不是隨便闖入雄性世界的雌性動物,而金鑑對她突然有了層親密,是因爲他知道了她所受的傷害。劉合歡醋意地笑着,像有撮合金鑑和小潘的意思:小潘兒這樣的女人真不錯,一看就知道能幹活肯喫苦,也能生會養,多實惠。你我這種人,她這樣的最理想。我說站長,就別在你那些書裏找“顏如玉”了。金鑑覺得這人真粗俗得無救,冷笑道:你以爲都跟你似的?劉合歡說:我怎麼啦?我這人就是實在,不去想軍校裏那些目中無人的大小姐。他戳痛了金鑑,他知道金鑑在軍校有過一個女朋友,是某個重要首長的女兒。首長爲了自己女兒好,便把不夠格做他女婿的、小城鎮出來的高材生一筆批發到這老荒山來了。隨後金鑑的女友很快便成了“前女友”。金鑑尚未癒合的傷給劉合歡這一刀捅過來,臉變得疼痛而兇狠,脖子也粗了。他指着劉合歡大聲說:告訴你,我可不會跟你爲個女人擺擂臺!不過你他媽的要欺負她,我要看着不管,我是你孫子。我欺負她?!你他媽的不是有油水就撈,有便宜就佔,能動手動腳就動的?老子警告你,你少打她主意,少在她身上動手動腳!劉合歡一臉嬉笑收住了,他從沙發上一竄身,蹲在了上面。金鑑你他奶奶的犯什麼病?我稀罕在她身上動手腳?!我欺負她?她找上門來請我欺負我還考慮考慮!你少給老子提虛勁,誰沒看出來你一天三回往人家門口串!我不能串怎麼着?我是中尉司務長,我明天打結婚報告,後天娶了她,你把我咋着?!我一有權力二有自由!兩個人發現彼此長期來的瞧不上、相互暗暗作對方的梗,此刻在一個小潘兒身上暴發出來。此刻劉合歡已站在金鑑對面,金鑑略帶噁心地看着他臉上冒一層油,手指上的進口煙抖了他一地的菸灰。兩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臉紅透了,像兩隻馬上要鬥起來的紅冠子公雞。金鑑說,別把菸灰往我地上撒!劉合歡將煙往地上一扔,腳上去一碾,說:金鑑,要是你也想鬧鬧戀愛,明說一聲,我不是不能讓給你,就別裝正人君子,裝保護神!金鑑一根手指伸出來,指點着劉合歡,指點半天沒出來一句話。臉上是“跟你這種豬我還有什麼可說的”苦痛笑紋。劉合歡乘勝追擊:這都好商量——我爲人大方,也是有公論。一個妞兒,你至於跟我彆扭嗎?我讓給你就是了!金鑑嗓音壓低說:再說,我揍死你!行,拉出去比劃去,讓咱這些兵蛋子看看咱知書達理的站長爲個女人也會揍人。走啊,怕影響不好啦?劉合歡你別來勁,四年軍校我也不是白混的,揍你我還能揍出個漂亮的來!你不揍你是閨女養的!走,咱們上操場上去,也好讓大夥讓那姑娘有個看頭!金鑑卻突然泄了氣似的,輕聲而惡狠狠地說:你這流氓。
劉合歡笑起來,重新抽出根菸來點:剛纔她跑來告訴你,我怎麼流氓她了?哭得那個樣!我跟你賭咒,我碰她一手指頭我是閨女養的!那你是還沒來得及。這話說得對路,確實沒來得及。你是打算要去碰的嘍?怎麼了?你碰得我碰不得?劉合歡你狗日的聽好了,這樣的女孩子我永遠不會去佔她便宜,永遠不可能去欺負她!她已經給人欺負得遍體鱗傷了!……你什麼意思——遍體鱗傷?金鑑在猶豫是否告訴他實情,陰鬱地看着地板上那個菸頭。他認爲自己沒有叛賣她的權力。他說:反正她是個遭遇很坎坷的女人,被人欺騙、欺負,真的可以說是遍體鱗傷。我們做軍人的,不應該加重對她的傷害。她都跟你說什麼了?金鑑沒有直接回答,感動於某種神聖和高尚。劉合歡悶抽了半支菸,剛纔金鑑那番十分十分學生腔的話不再讓他覺得滑稽了。他說:我怎麼會欺負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呢?說老實話,我是挺喜歡她的。他想,自己怎麼也學生腔起來了?他見金鑑已出了門,他窮兇極惡地抽了兩口煙,蔫蔫地起身走去。
下午,小潘兒一個人在菜地裏拔菠菜。她幫忙總幫得很到點子上,從來都能發現別人忙不過來的活。這裏晚上霜大,菠菜全給打得扁扁地趴在泥上,拔不好就扯爛了。從她後背看,她半蹲的身子活像個葫蘆,一個漂亮完整、飽滿圓熟的葫蘆。劉合歡心裏這樣形容着,一面慢慢走上坡。他要來看看明天的十來餐飯怎麼搭配乾鮮葷素,計劃耗用多少鮮菜。當然,他是聽炊事班說小潘兒去菜地了。她聽見腳步,從肩頭甩過一個微笑給他,但顯然是剛剛從很深的心事浮上來。她手指又快又狠地在泥裏摳着,隨即又快又狠地甩掉泥,扔進大竹筐。劉合歡走到她跟前,她順他的腳看上去,看到他的臉。他臉上的陰沉一目瞭然。他原以爲自己同她是頂近的,卻讓金鑑知道了她的什麼隱衷。她卻裝着看不懂這副臉色:你們說這地方的土不出東西,看看這菠菜長得!葉子厚得跟木耳差不多了!夜裏有霜還長這麼肥呢!他還站着不動,跟栽在那裏似的。她繼續裝着沒看見他的異樣,說:杵在那兒,也不曉得幫個忙!他說:到底咋回事?她說:啥子咋回事?誰欺負你了?沒得哪個欺負我。那你在金鑑那兒哭什麼?!他兇起來,像是有了她的所有權,有這權跟她擺大丈夫架式。沒說啥子——金站長要多留我在這住幾天。就爲這個哭?她不言語了,下手更狠更快。他想,她大致是他的了,起碼眼下是他的,金鑑倒做了那麼大個人情,她倒也相當買這份人情。女人賤就賤在這裏,從來不知哪頭炕是真熱。她站起身,見他怨艾寒心地看着她,她忙笑一下說:你不高興——我要在這多住幾天你不高興?她說着用泥乎乎的手撩掉臉上的碎髮。泥在她圓滾滾的脖子上留了道擦痕。劉合歡沒好氣地說:別動。他從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掀着衣領,將泥跡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