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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里有條街,我給阿尕買了雙北京出產的塑料底鬆緊口布鞋。本來我還想將自己打扮成當地姑爺,阿尕卻不幹,說要那樣我準會變醜。街上有些外地來的販子,在袖筒裏談交易。他們把對方的手握在又長又寬的袍袖裏,討價還價:“這些。”買方的三個指頭被握住,若他不滿意,“那麼,這些。”賣方又退下一個手指,表示讓步。由三塊錢讓到了兩塊。然後是付錢。這種付錢方式我在供銷社裏也常見:他們將錢在錢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運氣隨錢帶給了人家。
我們沒領成結婚證。那裏鎖着門,也掛了塊用不着廢話的牌子。阿尕說,命啊。聽她又來這套,我火了。我說,球,我要怎樣就怎樣。我要結婚,我認爲時候到了,就結。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兒,那她就是。我願意她迷人可愛,她就迷人。什麼東西,只要願意,你就可以信以爲真。阿尕牽着馬,我騎在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個唿哨,馬就顛顛地追上去。然後她再跑。她想逗我高興,或說,下意識地在挑起我某種慾念。
她個頭不高,長得挺勻稱。露骨點說吧,渾身肉都長對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種很實惠的女人。在這一帶,也許她算個美人,誰知道呢,可能她對他們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馬。她看見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後退,眼睛又幸福又緊張地看着我。不知怎麼,她腳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曉得她從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靜。她說,馬,馬。她不願意馬看見。
我抱住她的時候,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她躺在那裏,急切地看着垂頭喪氣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聲音說: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來,又站起來。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來不見他,趕着牛羊到很遠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們永遠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開。一次又一次這樣幹。他們之間隔着什麼,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曉得,她的愛情是跪着的。任他折磨、驅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沒有一刻不在嫌惡她。嫌惡跟愛攪得一團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嚥下。在接受他愛的同時,就得忍着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點點地割、劃。怎麼辦呢,她在這種活受罪的感情裏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間癡癡地想,天下要沒這個人多好,這個人要不到這兒來多好。他來了,告訴她有種光明,有種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離間了她跟草原的親密關係。使她漸漸叛離了她的血緣親族。她不能安分了,跟着他,中了邪一樣從他們的人中走出來。回頭看看吧,她正在切斷自己的根。
阿尕突然拾起一塊石頭,拋出去,擊中一隻牛的犄角,它長吼一聲,向遠處跑幾步,又停下,滿心憤怒卻不敢發作,只是不理解地看着女主人。她再用石頭去擊第二頭,第三頭。直到她手臂發酸,精疲力盡。
我看見阿尕時,她渾身赤裸,站在河灘上。她沒發覺我,正低頭用一隻巨大的棕刷使勁刷着全身。那種刷子十分粗硬,是用來刷馬的。她刷得仔細,認真,甚至狠毒,不時蘸着河水。我呆住了。不用問,光聽那“刷啦刷啦”的響聲,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樣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傷一樣通紅髮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