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往“endup”走的路上,她希望路遠些,讓她再想清楚些。
她在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裏,講了她童年那個無人知曉的故事。深秋的晚上,孩子們已不再去稻草垛上聽城裏男孩吹口琴了。只有一個十歲女孩仍然天天來到稻草垛下。男孩把口琴吹給女孩一人聽,對小村子的牢騷也向她一人發。這天晚上村裏開始點燈了,女人們喚孩子回家喫飯的聲音此起彼伏,十分悠揚。男孩從稻草垛上滑下來,手還在把口琴往褲子上蹭。他突然一動不動,看着稻草垛下的女孩。女孩笑了笑,不覺得他的樣子奇怪。他兩手上來,卡住女孩的腰,把她抱離了地面,面孔對着面孔。女孩聽見她的母親也在喊她了。她卻沒應,只朝遠處扭一下脖子。等她轉回頭,便不再認識眼前這個人,他的眼睛在眼鏡後面閉上了,又沒閉嚴,從縫隙裏透出一線眼白的青光。睫毛猛烈哆嗦,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垂死的睫毛。她叫他兩聲,他可怕地笑一下,嘴脣輕輕落在她額頭上。她開始掰他的手指,腳也反抗起來,但表面上她仍咯咯直笑,似乎不願與他撕破臉。他的嘴滾燙滾燙,壓在她的嘴上,一時她不懂這滋味是好還是糟。她聞到他呼吸裏“東海”煙的氣味,辣而苦的一種雄性氣味,充滿她全身。一陣奇怪的無力向她全身擴散,和菸草氣味溶和。她猶豫該跑還是該叫,而嘴脣被一股力量頂開。辨別許久,她才明白那是他的舌頭。他這時把她漸漸抱進稻草垛下面,不知誰刨了個凹處來。她的身體動彈不得,他蜷在她身上。
然後他把她抱出來,讓她站直,撣平她的衣服,撫掉她頭髮上的稻草。他羞怯地笑了。這笑裏沒有可怕的東西。她看着他,一點祕密的感覺出現在她一片昏暗的體內,如同一豆火燭。他要她第二天同一個時間再來。她點點頭,轉身跑去。她不明白她喜不喜歡這樁事,也不明白那城裏男孩到底對她幹下了什麼。他在她體內點燃的那一豆火,卻燃出一團暖意。
她第二天晚上又來到稻草垛下。男孩把那個凹蕩做成了個窩穴,告訴女孩,下雨,刮冷風他們都不怕了。
第三天夜裏,男孩被什麼聲音驚醒,伏在窗上一看,整個村的男人都圍在他屋外,提着鋤頭和鎬。他從後窗逃出去,發現大路小路上都站着人。六、七十條狗同時叫起來,他只得鑽進稻草垛下的窩穴。人們的草杈子扎進每一垛稻草。
最後,所有的稻草垛給點着了。城裏男孩沒有出來。
村裏人說他把六、七個十多歲的女孩引誘了。村裏人愛護女孩們的名聲,從來不對她們點名道姓。女孩們太貪嘴,爲一塊劣質糖果就和他鑽稻草垛。十歲的小姑娘心想,他和她之間,可不是一塊糖果的關係,他從來沒用一點甜頭從她這兒交換吻和撫摸。他從稻草灰燼裏被扒出來,白面書生成了一段人形焦炭。只有那個口琴,完整無恙。
他對外國的描述,今天看是千差萬錯的。但那卻是小姑娘長大的盼頭。她從十歲就相信,她會比村裏任何一個女人都走得遠——比那些去上海、南京的棉紡廠做了女工的女人走得遠;比五十年代跟着土改隊走了的女人走得也遠;比六十年代考上同濟大學的女子走得還要遠。她是方圓幾百裏,上下幾千年唯一考上軍事外語學院的女孩。那年她十六歲,是考生裏最年輕的一名。
“那個女孩就是我。”
她在正式見面之前,把隱埋最深的祕密告訴他,爲使這場情誼建築在最高度的誠意上。他和她的開端該是不一樣的,不再充滿美妙的誤會。她告訴他那段往事,還要他看看,她就是這麼個貨色,總是屈從感覺。內心和肉體的感覺,在於她,往往大於是與非、愛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