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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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爾遜教堂其實已失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媽孟書娟和她的十五個女同學怎麼也不會想到,英格曼神父從江邊把她們帶回教堂,她們被極度疲乏推入沉睡之後,一箇中國軍人潛越了教堂的圍牆,藏進了教堂墓地。這個軍人是國軍七十三師二團的團副,一個二十九歲的少校。
我姨媽向我形容這個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軍人”,“是個有理想的軍人”,“爲了理想而不爲混飯而做軍人的。”戴少校很英俊,這是我想象的。因爲理想能給人氣質,氣質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性美。這種男性也更討女人喜歡,討我姨媽那樣渴望男性保護的小姑娘喜歡。
戴少校所在部隊是蔣介石用在上海和日軍作戰的精銳師。像七十三師這樣的精銳師,蔣介石有三個,是他的掌上明珠。三個師的總教官是法肯豪森將軍,一個不生氣也帶着輕微德國脾氣的德國貴族。在一週內幾乎把日軍趕進黃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隊。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還打算帶半個營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壘。天降黑的時候,大批士兵軍官向江邊方向跑。從他們的陌生方言裏,他大致聽得懂一個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高級軍官會議,決定全線撤退江邊,撤退命令在一小時前已經下達。
戴濤認爲絕不可能。他的步話員沒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團長所在的精銳師沒有奉命撤退,這些講着蠻夷語言的雜牌軍怎麼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軍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去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談判,叫罵以至開火。當然,在軍事記載上,它是一場“誤會開火”。戴濤手下的一個連長被撤退大軍推倒,連長站起身就給了推他的人一槍。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爲二,大部分被撤退人潮捲走。剩下的二十多個官兵仗着自己有武器而撤退大軍已自行繳械,開始向逃兵們正式開戰。打了五六分鐘,撤退的大隊人馬裏混進坦克和卡車。坦克和卡車被戴濤的小股阻擊部隊攔阻了,徒步撤退的士兵們趁機爬上車輛,又被車上的人推下來,幾分鐘裏,戴濤把“潰不成軍”這詞的每一筆畫都體味到了。作爲他這樣一個軍人世家子弟,世界末日也不會比如此潰敗更令他悲哀。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時候。
等他和副官來到江邊,已經是晚上十點。江邊每一寸灘地都擠着絕望的血肉之軀,每條船的船沿上都扒滿絕望的手,戴濤被副官帶到這裏帶到那裏,但沒人在聽到副官報出戴濤的軍階和部隊番號時讓步,他們走近最後幾艘逃生船隻。到了凌晨一點,想上船的人遠比船的最大容納量要多出幾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雙雙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續扒在那裏,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對着那些手指掄起斧頭。
戴濤決定停止一切徒勞。已經凌晨三點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機動船和木帆船,還漂浮着木頭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絕望到這種地步就會成白癡,把搓衣板當輪渡搭乘,妄想渡過長江天險,渡到安全彼岸。戴濤估計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經葬身十二月的江水了。他和副官調頭往回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