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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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多,英格曼神父從他讀書的安樂樓上慢慢起身。幾天的缺糧已經給了他另一套形體動作,起身放得很慢,讓降低了流速的血液有足夠時間回流到頭顱裏,不至於造成昏厥。他也在這幾天中精減了一些動作,使每個動作都絕對經濟,絕對必須,不必花費的卡路里絕不浪費。
現在他的晚上都在這間不大的閱覽室度過。閱覽室隔壁,是教堂的圖書館,藏有教堂七位神父蒐集的書籍,以及從義賣會上花很少的錢買來的書籍。歷屆外國使節離任,都會舉行捐贈或義賣會,把他們認爲不值當裝船運出中國的物品和書籍以非常便宜的價錢賣出來,或乾脆捐贈,反正賣和捐之間沒有太大區別。一百年來,教堂圖書館的書去粗取精,分門別類,藏書很全面也很豐富。
英格曼神父走到壁爐前,扶着壁爐的上框蹲下去,這也是飢餓給他的新動作,六十歲的英格曼在幾天前從不用扶壁下蹲。他的膝蓋響得如木炭爆裂。他用火鉗把最後那根燃燒了一半的木柴夾起,調整一下它的角度,讓它最有效地燃燒。天太冷了。
法比的臥室在圖書館另一邊。這時法比仍沒有回來。不知爲什麼,他跟法比的交流衝動總是錯位,法比來跟他談話時,他恰恰在享受孤寂,而他從孤寂中出來,渴望跟法比交談時,法比或是敷衍,或者根本不見蹤影。英格曼神父悲哀地總結,世上人大概都像他和法比,離不開又合不攏。A需要B時,正是B情感自足因而最不願被打擾的時候,而當B需要A的陪伴、慰藉和交流時,他的需求對於A已成了純粹的負擔。不合時宜的陪伴和交流就是惱人的打擾,爲了保證不被打擾,就不要接受他人的陪伴。人和人不是因爲合得攏在一塊,而是因爲拆不開,都在被動地無奈地陪伴別人,也忍受別人常常成爲打擾的因而是多餘的陪伴。
現在他正間接地接受着地下倉庫的女人和軍人的多餘陪伴,這份純粹成了打擾的陪伴。
埋屍隊隊員把兩個中國傷兵送進教堂的第二天,英格曼神父就去了安全區。安全區每天被日本兵搜查若干次,青壯年男性百姓都被當隱藏的中國軍人拉走了。安全區的幾個領導東奔西撲地營救,結果是一次次徒勞。被抓住的青壯年若有一點抗拒,當場就被槍斃。於是他把請求安全區接收那幾個中國傷病員的話吞嚥了。他只是悄悄地把正在給排成長龍的病號看診的威爾遜醫生拉到一邊,問他能不能抽一小時到教堂做個手術。什麼樣的手術?腹部被刺刀扎穿了……英格曼剛說一句,羅賓遜醫生緊張地問他,不會是中國戰俘吧?英格曼問他怎麼知道的。醫生告訴他,埋屍隊隊員裏出了敗類,把其他隊員營救中國戰俘的事叛賣給日本人了。日本人一清早就活埋了好幾十個埋屍隊隊員。從此處理戰俘屍體都要在日本兵的監視下進行。羅賓遜醫生忠告神父,假如教堂真的收留了逃過死劫的中國戰俘,一定要馬上送他們走。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回來,來到地下倉庫。那個臨時居處還算有體統,圖書館的一塊舊窗簾把空間分爲兩半,男人佔一個小角落,剩下的區域歸女人。英格曼神父從來沒聞過比那間地下倉庫更復雜渾濁的氣味;陳年累代的糧食、醃品、奶酪、紅酒……它們作爲物質的存在已消失,但它們非物質的存在卻存留下來,不止存留下來,而是活着;氣味們繼續發酵,豐富,生長得肥厚濃渾,幾十年來這氣味的生命繁衍生殖變異,成了個氣味王國,任何入侵者都會受到它的兇猛抵抗。英格曼神父從出入口順着梯子下來時,幾乎被氣味爆炸炸昏。這個氣味王國現在更加豐富,十幾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體臭,兩大桶排泄物,加上香水、香脂、梳頭油、鉛粉、菸草……英格曼神父很快覺得,不僅是他的鼻子受不了,連他的眼睛都受不了了,氣味太強烈了,他灰色的眼球感覺到它的辛辣,汪起眼淚。那個時候他已知道,姓戴的軍官傷勢也不輕,脅骨被子彈打斷了,傷口一直有血滲出。重傷號叫王浦生,才十五歲。見英格曼神父進到地下倉庫,小兵躺在那裏把右手舉到太陽穴,行了個軍禮。一看就知道男孩既想討好他,又畏懼他,生怕他無情地撼衛教堂中立,把他們驅逐出去。英格曼神父突然改變了嘴裏的話。他來時口中排好的第一個句子是:“非常抱歉,我們不能夠把你們留在這裏養傷。”這時他對着敬禮的王浦生一笑,嘴脣啓開,話變成了:“好些了嗎?”他知道這就非常難了。假如預先放在舌頭尖上的話都會突然改變,他更沒法臨時調度其他辭客語言。他想說服傷兵們離開教堂,去鄉下或山裏躲起來。他們可以趁夜晚溜出教堂,糧食和藥品他可以給他們備足。而一見王浦生纏滿繃帶的面孔,整理編輯得極其嚴謹的說辭剎那間便自己蛻變,變成以下的話:“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諸位幾天。不過,作爲普通難民在此避難,少校先生必須放棄武器。”
傷員們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濤。
戴濤說:“請允許我留下那個手榴彈。”
英格曼神父素來的威嚴又出現了:“本堂只接納手無寸鐵的平民。”
戴濤說:“這顆手榴彈不是爲了進攻,也不是爲了防禦。”他看了所有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