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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就來唱支歌。那種歌!誰知道叫不叫歌。老實說,我可沒耐心用唱歌去跟哪個姑娘扯皮。“何羅,我們來生個娃娃。”阿尕就這樣直截了當瞅着我,她那時自己還是個娃娃。我跟她沒有一來一往唱過什麼情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她特別順眼,一切一切都很帶勁,我就覺得是時候了。跟着我什麼也不羅嗦就勾銷了她的童貞,在毒辣的太陽下,非常隆重地。
要是沒有那條河,我說不定會找個法子把自己殺掉。我原想找個地方重新活一次,但一來,發現這猶如世外的草地最適合死。這樣荒涼、柔軟,你高興在哪裏倒下都行,沒人勸你,找你麻煩。在那天就可以下手,借那些遍地狂舞的火球殺死我。真是一個好機會呀,就去追隨那些金球樣的閃電,死起來又不費事又輝煌。怪誰呢,一剎那間我變卦了。不知因爲看見了河,還是因爲看見了阿尕。
她有哪一點使我動心是根本談不上的。我呢,我抱過她。我抱她不光爲了救她,在那當口上,我就是要摟住一個實實在在的活東西。摟住歡蹦亂跳的一條命,死起來就不那麼孤單。她求生,我求死,我們誰也征服不了誰,在那裏拼命。怎麼說呢,我希望她身上那些活東西給我一點,我摟得她死緊,爲了得到她的氣,她的味兒,她動彈不已的一切。我背後就是那個死,因此我面對面抱住她,不放手也不敢回頭。我一回頭就會僵硬,冷掉,腐爛。
實際上我還是救了她。只有我那糟透的良心知道,我一點也不英勇,救她完全爲了讓她救我。人在決定把自己結果掉的同時,又會千方百計爲自己找活下來的藉口。她正是我的藉口,這個醜女孩。
這裏的男人都是愛美人兒的。他們說,有一種姑娘,長着鹿眼,全身皮膚像奶裏調了點茶。可他們個個都懶得去尋覓這種鹿眼美人兒,就從身邊拉一個姑娘,挺好,一身緊鼓鼓的肉,走來走去像頭小母馬,就你啦,什麼美人兒不美人兒,你就是美人兒。所以到後來,這地方祖祖輩輩也沒見過真正的美人兒。等不及,到了時候誰還等得及她呢。阿尕眼下還很瘦,等她再大幾歲,長上一身肉,那時,也會有許許多多男子跑來,管她叫美人兒。
供銷社有條很高的門檻,阿尕一來就坐在那上面,把背抵在門框上,蹭蹭癢,舒舒服服地看着這個半年前抱過她的漢人。
她黯淡無光,黑袍子溶化在這間黑房子裏。假如我不願意看見她,那就完全可以對她視而不見。她一笑,一眨眼,那團昏暗纔出現幾個亮點,我才意識到,她在那兒。明白這意思嗎?就是說你愛呆在哪裏就呆在哪裏好了,並不礙事,我不討厭也不喜歡,隨你便。難道我悶得受不住,會跟你說,喂,咱們聊聊?談我那個一塌糊塗的身世?談我那個死絕了的美滿家庭?談我如何對我父親下毒手,置他死地?再談我瞪着血紅的一雙眼,要去殺這個殺那個,但我很廢物,到最後只能決定把自己殺了,談這些嗎?要不是碰上你,這會兒已經乾淨啦。這一帶的人早把來自遠方的這樣一堆糟粕處理掉了。
他們會一絲不苟地幹。程序嚴謹,規矩繁多,雖然我是個異鄉死者,他們也絕不馬虎半點。先派兩個大力士把我僵硬的屍體窩成胎兒在母腹裏的半跪半坐姿勢;再把我雙臂插進膝蓋。這樣搬起來抬起來都順手,看起來也很囫圇圓滿。當然,沒人爲我往河裏撒刻着經文的石頭,沒人爲一個異鄉死者唸經超度,他的靈魂不必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