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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小時看見燈的事講給我聽,就在那凹地牆基裏。起初我以爲她在講一個神話,我只能聽懂很少幾句。她一個勁重複,表情激烈,用手再三比畫。小小的一團火,一團光,一個太陽。我終於弄懂,那是電燈。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不可知的前方,嘴鬆弛地咧着,像笑,又有些兇狠。我一留神,她瞳仁裏真的有兩個光點。
我突然嗅到她身上有股令我反胃的氣味。就是將來使我長得健壯如牛的那股味兒。那味兒很久很久以後被我帶回內地城裏,使文明人們遠離我八丈,背地罵我臭氣熏天。我立刻抽回手,這才感覺到已抱了她很長時間。我已沾上了她的味兒。
她站起身,回頭看着我,像要引我到什麼地方去。我還坐在那裏,不想跟她同路。當然,那時我死也不會想到,走來走去,我和她還是走到了一起。從一開始,到最後,我都不能講清我跟她的感情是怎麼回事。誰又能講清感情呢?假如我說我愛她,我們之間有過多少浪漫的東西,那我會肉麻。那樣講我覺得我就無恥了。
她,我是需要。哪個男人不知道什麼叫“需要”?女人也會“需要”。“需要”誰都懂,都明白,可誰都沒認識過它。“需要”就是根本,就是生,是死的對立。硬把“需要”說成愛情,那是你們的事。
如果非要我談愛情,那我只有老臉皮厚地說:從阿尕一出現,我的愛情就萌生了,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
她慢慢朝前走,又停下,回頭,仍用那種招引他的眼神瞅着他。她滿心喜悅,因爲她感到自己突然從渾頑的孩童軀殼裏爬出來。那軀殼就留在這男性漢人懷裏。後來,在河邊,又一次奇遇,他說他一定要在此地造出她見過的那種小太陽,她就開始老想他,做些亂七八糟的夢。再後來她就每天跑上許許多多路,到他的供銷社,坐在那個高門檻上,看他。
她又黑又小的身影走遠了。我看見她骯髒的腳,一對很圓的、鮮紅的腳後跟。草地淺黃,遠處有一道隆起的弧度。她朝那裏走,永遠不可能走出我的視野。我也在走。我覺得她是個精靈,在前面引我。
可能就與她同時,我看見了河。河寬極了,一起一伏,呼吸得十分均勻。天被它映得特別藍。它被天染得格外藍。我不知道這魔一般的藍色最先屬於誰。剛纔的球電、冰雹、雨全沒驚擾它嗎?這大度量、好脾氣、傻呵呵的河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