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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好頭髮,我總是掏出小鏡照照,看所有的狼狽、慌亂是否都被清理掉了。一個人從我身邊擦過。他說“抱歉。”我也說:“抱歉。”其實誰也沒礙誰的事。看回去,樓梯上只剩他的背影了。還有他的一頭白髮。是黑髮沒白透的那種,是不該白的那種。我知道這白髮之下不該是張老臉,可怎麼也想不到它那樣年輕。我的驚異似乎帶了聲響,引他怔怔朝我看過來。他眼睛很像嬰兒,大、乾淨,卻看不遠似的。所以我懷疑他是否真看見了我。他沒有常見的美國人的咋唬的健壯,以及他們社會崇尚的攙着流痞的樂觀。一種脆弱和消極,歐洲南部人那種,使他的形象產生了剎那的魅惑。他的樣子也是驚訝的。我值得那番驚訝嗎?
這樣,我倆的短暫交鋒在一點兒難爲情中收住了。常有那種情形:一個沒名堂的邂逅會讓你的精神蕩起來,悠幾下。這就是那個蕩悠。我慢慢拾級而上,覺得自己可不是還沒讓這美國日子累死,還會時時有這類蕩悠。
電影文學課不是教寫劇本,而是教賣劇本。據說懂得怎樣賣,纔有勁頭去寫。我改選“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了。改課當天有幾個學生恰從“十九世紀”改到電影文學。問怎麼啦,其中一人說:“操,那個老師。”我追問,他們沒說清什麼。幾個都是男的,怕我喫不消似的,只笑笑。相互間,他們的笑有一點壞。
我要等一星期才能搞清他們笑裏的那點壞是什麼。
上課前半小時,我走進教室,大黑板下已有了個人。首先觸着我眼睛的是那白髮。他似乎在打盹,臉是埋住的,白髮像朵蒲公英。他已看見了我,兩隻大黑眼裏剩的半個盹,一下也褪盡了。他不是坐,而是蹲在椅子上。竟然有人能單薄到把自己團進那把椅子。
“是李……芷嗎?”他說。發着愁念出了我的名字。
“對的。”我說。我知道他就是老師,當然把新改課到他班級的學生姓名弄得很清楚。
他說他叫帕切克。我說很高興認識他。過場話總這些,裏面是沒有真情緒的。他看我忙:放下書包,拿出字典、筆記本。他頂多二十八,頂多頂多了。和系裏其他教師一樣,他也穿寬大的褲子,一種髒顏色的襯衫。從某個角度看,他的白髮部分被黑髮掩了,換個角度,又白得很透。我突然想到,這頭髮會不會是一夜間白掉的呢?實在想不出什麼能讓個男人一夜間枯了頭髮。焦慮和疲憊?難道還有比悽惶地跑到美國、半老了纔開始學語學步的中國人更甚的焦慮和疲憊?
這時他卻說:“你學不下來我的課。”他非常溫和誠懇。
“爲什麼?”我被他這話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