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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狗孃養的。”帕切克說。
放暑假前夕,學校出現了一種綠色廣告。開始人們不理會,漸漸它貼得洗手間也是了。是個讀書會廣告。許多作家寫一輩子,從來得不到出版機會,就在這類讀書會上讀自己的作品讀一輩子。根本沒有多少人認真去聽,連他們相互間也不聽。但讀書會仍存在下去,作家總需要一個地方,讓他們的作品問世,哪怕是問世於一片虛無。綠廣告印刷得很糙,一般電子計算機裏印的。貼成這樣翻天覆地,仍是引不起注視。假期要開始,學生們只認得招聘廣告、房屋轉租、機票轉讓廣告。有天我等着打公用電話,聽等在隔壁電話旁的兩個女生挖苦綠廣告:這玩意兒也會減價!一般聽衆五塊一張票,作家的朋友三塊;做了作家的朋友就更便宜了!
瞥一眼,卻瞥着帕切克這名字。
帕切克穿一身黑,白髮被梳過、膠過。黑與白之間那張年輕的臉沒多少生氣,卻有一抹高貴。我入場時,他就這樣站在小舞臺的燈光中,向四周環視致意。然後是老長一個靜止。他捧着自己的作品,像站着死了。這是一個神聖的形象,我對自己說。漸漸地,人們意識到什麼事發生了:一個聲音。他蟲鳴一樣的朗讀透過麥克風變得遙遠、陌生,不再有物質屬性。它成了感覺本身。我有個錯覺,這聲音只被我一人聽到,被我感覺到;其他人,不去感覺,它便是聽不到的。帕切克,帕切克。我一時想不起那個站在臺上的形影就是帕切克。帕切克是種知覺的波長,通過你知覺的頻道播送給了你。他的夢、呼吸、心率。
與帕切克的作品相比,我曾經出版的那三部東西叫什麼!但我比他走運,幾乎所有搞文學的人都會比他走運。因爲沒人像他那樣拿文學當真,人們搞文學是爲了開心,生命是爲了開心。
帕切克的生命顯然不是件開心的事。他合上稿子,悲傷地向聽衆笑了。人們早忘了他讀了什麼。給他鼓掌:謝謝上帝,總算完了。下臺後,他看見我,意外地傻了。我們走到一起,我的手握在他陰涼的手心裏。惟一的一次,他吻了我。他的嘴脣也是涼的,有一絲煙味,只有這煙味給了我雄性的提示。
“帕切克,我很喜歡你的作品!……”
他垂下眼睛,在靦腆中幸福了半晌。然後他說:“我也喜歡。”
“那些感覺真是棒極了……”
“對,它們棒極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