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璐慢慢有了個好情緒,說:“你要退那件紫裙子?”南絲說:“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幹嗎花兩百五十八塊買呀——過兩天說不定減價——幹嗎急這兩天吶?”璐說:“你當時怎麼沒想到減價?”“當時我就覺得這紫顏色特正!特襯我!我一穿上,那幫女售貨員都過來了,有一個還問我,是不是做過模特兒……”“你能聽懂那麼多英文?”“反正她們是那個意思。”南絲一般不計較女兒在興頭上對她的小小戳穿。“那你幹嗎退呀?”“我們一個月買菜錢也不到兩百五十八,給車加油也夠加十幾次了。”璐說:“天天喫了晚飯就羅嗦這兩句。”南絲說:“什麼時候羅嗦了?”不過她心裏明白,她的確在這幾天晚飯後自我檢討:把一個月飯錢穿在身上是她持家的一個敗筆。“我又不像他們張家人,一個錢在手裏都擱不住。”南絲一直把前夫叫“張家人”。這個稱呼把所有的低能、怪誕都提高到血統上去給予否定。她認爲這是基因的殘次,恁什麼博士、博士後都無濟於事。前夫的兩個妹妹也都碩士、博士了一番,教育是給教育透了,一樣的找不着像樣的工作,一樣的低能,租廉價房,買二手車。前年新年來請璐出去喫飯,也順水人情地請了南絲。點了幾個稍貴的菜,兩個女博士對看好幾眼,汗也出來了,眼鏡都滑到了鼻頭上。眼裏是典型張家人的窘相,怕錢包裏的錢不夠招呼。對南絲來說,一切別人看得見的花錢之處,都是正經花銷,房子、車、背的皮包,請客、送禮,這些錢都是最正經該花的,都是出汗吐血、打掉牙往肚裏咽也得往外掏的錢。尤其請客,就是殺了自己也不眨眼,得那個氣派纔行。
南絲把紫裙子拿出來,售貨員說:“您沒看見這收據上的印章嗎?是最後減價,不能退。”南絲回頭,璐已逃得很遠。南絲大聲說:“你過來!告訴我她說什麼!”璐在這類時候甘願和她媽根本不相識。南絲看見女兒白得泛藍的臉上變成紅紅一層羞惱。“她說我不能退,是吧?憑什麼不能退,你給我問問她!”
璐更是一副拔腿狀。“人家說不能退就不能退!誰讓你當時不問清楚?”
南絲說:“當時我哪兒懂她說什麼!你就跟她說,我媽不懂英文,跟她說rry,我媽什麼也不懂。”
璐站在那裏,樣子像南絲當衆把她衣服剝了。
“過來呀小冤家!”南絲這時看見張家人寧可上當喫虧的沒出息德行在璐身上出現了。這就是張家人私下裏和璐溝通的後果。璐用那種中學生的厭世和頹唐步子走過來。臉垮着,兩肩又懶又煩地晃,晃得很大且緩慢,像那種最絕望的dis高倍數地放慢了動作。璐同女售貨員客客氣氣討論幾句,轉頭對南絲說:“不能退。”
南絲說:“二百五十八塊,又不是二十五塊八,訛我們吶?”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橫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準來。她跟女售貨員很流利很地道地說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顛三倒四了,語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終她總算讓女售貨員明白了大意:要麼退掉這裙子,要麼今天大家都不過日子了。璐看看周圍漸漸湊上來的觀衆,變了姿態,比看熱鬧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還偷空瞥向女售貨員的眼睛,同她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隨她一塊聳聳肩並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蒼。女售貨員有了璐的理解,突然親切無比起來,對南絲柔聲解釋這裙子如何皇后般不可一世,這紫色如何是各種冷暖色譜的極致。頂要緊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實買的是原價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貨色,您還想降價,難道您忍心我們破產倒閉?
南絲問璐:“她說的一大嘟嚕什麼呀?罵我呢?”
璐說:“她告訴你原價一千三百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