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菸缸砸得不好,準準砸在璐的肖相上。是何生認璐做幹孫女那天請人給璐畫的。把璐畫成德加畫中的芭蕾女郎。鏡框玻璃迸裂成一朵僵滯的禮花,就差落英繽紛。三人都靜了一剎那。又開始和動作時,博士後已到了浴室門口,一掌打在門上。門給打出條縫,立時又被狠命抵住、關緊。隨後是一聲很脆的金屬碰擊,璐在裏面上了鎖。南絲見前夫懵在那裏,臉向着鎖着的門縫:“小璐?……”他以一種陌生的笨拙的哄慰姿態,輕叩一陣,輕喊一陣,門仍是關得嚴絲合縫。他扭臉來看南絲,目光已是相當討教的了。南絲拿出一副冷豔的勝利表情:“是她自己鎖的門吧?”
“小璐怎麼了?”他不得不接受這份陌生。
南絲看見博士後感情上受的這一記打擊更爲致命。這就對了。她看着前夫悻悻走下梯階,心想她即興設置的隔閡效果極佳。然後她回到客廳,看見前夫單薄的身影不久混入了三個街口外的唐人街人羣。她深深感覺他的不重要;他和那一個個拎着塑料購物袋的人羣一樣對她無關緊要。更無關緊要。
從那以後,璐和她停止了對話。璐連拿她取樂一番,刻薄一番的興趣也沒了。羅生來喫晚飯,璐叫了聲羅伯,把嘴角兩個酒窩現了現,算是給了羅生面子。南絲遞遞眼色叫羅生逗她說話,羅生意識到母女間有了彆扭。一向風趣的羅生說出很失敗的笑話,把他自己窘得啞住。換一天是鄭生來喫晚飯。鄭生話原本就少,三個人只有開電視喫飯,那裏頭不相干的話至少也能填些冷場。鄭生走後,剩小半杯酒,南絲雖不愛酒卻總對愛酒的鄭生常剩個杯底子有怨。她仰脖子灌藥那樣把剩酒喝乾淨,感覺璐在偷偷瞅她。她訕訕一笑說:“都是很貴的酒。”璐把眼睛轉開,還是沒話。若在平常日子,璐會有一兩句尖刻的玩笑或一番噁心作嘔的滑稽表演。
到了第三天晚上,南絲開始失眠。閤眼的一會兒全是些活生生的夢。天將亮她渾身痠痛地起牀,覺得女兒這樣熬她,是沒滅淨的那點張家基因開始作祟。她洗澡洗頭,化了很精細的妝,全副武裝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這樣到位,末了還是敗給張家人,還得爲了張家人跟這小冤家低聲下氣。一股絕望漲上來,她望着清晨新鮮的太陽,嫩嫩的陽光在她兩江眼淚上打顫。
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緊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頭髮揪在後腦勺上,用一隻蜜色的大夾子夾住。黑上衣與白短裙之間是必定要有個肚臍眼。南絲感到璐今天的裝束是很挑畔的。是激她發言的。她威嚴而祥和地說:“不記得你有這麼短的裙子。”璐聽不見她,對着粘在冰箱上的小鏡擠鼻左側的一粒粉刺。“擠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觀上聽不見她。“擠吧——一個痘一個坑。”若在平時,這話要讓璐跟她要半天貧嘴、笑鬧到叫肚子酸的。這時璐卻只在鏡子裏自我挑剔、自我欣賞。南絲一點趣也沒討到,說下去只爲了自己下臺階。“好了好了,你個小暴露狂!快上車,送了你我事還多呢!”南絲擱下手裏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着。璐又在鏡前磨蹭掉三分鐘,突然拎了書包“蹬蹬蹬”下樓去了。似乎南絲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無關,她或急或緩,自有她自己的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