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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覺太陽光哆嗦了一下。也許風眼就要過去了。
誤點了五個小時的飛機假如不在臺風的風眼過去之前降落,她的等待就會不可預估地延長。再等十一假期就等短了。就是說,讓那個人傾家蕩產的概率就小了。曉鷗的客戶們都被她在心裏稱爲"那幫人",今天來的是個單打獨鬥的大客戶,所以就是"那個人"。她存心忽略客戶們的姓名;有名有姓的人容易讓她用意氣,動感情,而摻了意氣和感情,她不會有如今的成功,儘管她從不敢細想她到底算幹什麼的。假如要她填一張身份表格,職業這一欄就必然要填入"自由職業"。自由職業者是個遼闊的灰色地帶,藏龍臥虎,藏污納垢。畫家、作家、音樂家、盲人推拿師、維修手機和電腦的、站街女、按摩女、報刊撰稿人,都算自由職業者,當然也包括梅曉鷗這類給賭場貴賓廳拉客戶做掮客的。曉鷗這一行在媽閣有個頭銜,叫"疊碼仔"。鑑於她在身份表的性別欄目中填寫的是"F",那麼她知道一些賭客背地裏會稱她"疊碼囡"。比方"把自己還挺當個人,不就是個疊碼囡嗎?"一般出來這種不屑之詞,都是在她向他們討賭債的時候。
終於聽到廣播員說從北京飛來的飛機要降落了。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風每分鐘都在提速。颱風在和飛機賽跑。停了一會,另一個女廣播員開始呼叫幾個臺灣乘客的名字,請他們立即到登機口,飛往臺北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都是男人的名字。那幾個臺灣男同胞在賭檯上迷途忘返了。也或許他們輸光了錢,直接上了去索莫娃或阿拉斯加的遠洋漁船,用一年生命換一筆高薪,爲了還能回到媽閣來收復失去的籌碼。就像曉鷗的阿祖梅大榕一樣,在美國舊金山和老家東莞之間、在富庶和赤貧之間往返,最終壯烈自盡。原來海峽兩岸,往昔今夕,彼此彼此。女廣播員叫喊的音色都變了,像傍晚在野墳地裏喊魂。
那個人從海關出口向她走來。她斜一眼手裏的接人告示,重溫了一下上面的黑體字:Kevin Duan。曾經發生過把這個人和那個人的名字混淆的事,那是比較得罪人的,尤其是自以爲獨特的人。她向前迎了一步,微笑說段總辛苦了。段姓男人很矜持。他們在開始時都很矜持。所有的開始都很好,但都離他們落花流水不遠。梅小姐辛苦了,讓你久等啊。對着一張矜持的面孔,她怎麼也叫不出老劉告訴她的名字。水電部的副司長老劉在電話裏跟她說,就叫段總Kevin;老劉用山東侉音發出帶平仄、帶兒化音的洋名字,說段總樂意女人叫他"凱文兒"。從海關出口那道長長的圍欄走出來需要三分多鐘。沿着圍欄站滿各旅行團、各酒店接客的人,一張張甲方對乙方的公文臉。而段凱文在幾分鐘之後變了,曉鷗形容不了這種變化,但她感到他變成了一個和"那幫人"有區別的人,假如和他單獨在電梯裏相遇,她會希望和他搭訕幾句。段總個頭挺拔伸展,腹部弧度不大,鼻樑端正,臉上的中年浮腫不嚴重。接下去,在曉鷗的車裏,她發現他談話量適中,得體地親熱,還有種不讓她討厭的當家態度。漸漸地,他跟老劉介紹的凱文兒不是一個人了。
老劉怎麼介紹他的呢?一年掙幾個億,北京三環內幾個樓盤已經入住、五環外幾個樓盤正開盤的大開發商,上過財富雜誌和各種大報小報的成功人士,一年賭桌上玩個把億,那是段太太嬌縱他出來怡情消遣的。老劉是曉鷗十年前認識的客戶,自己把一點私房錢玩光之後就熱心帶朋友來媽閣玩。老劉熱心地看朋友下注,看朋友輸贏,手頭寬裕時就跟着朋友下幾注,輸了贏了一樣好脾氣,輸了的朋友事後諸葛亮,他就順水推舟送幾句懊悔,贏了的朋友發小費請喝魚翅羹他沾光卻也湊趣知恩。
老劉還告訴曉鷗,段總玩一次不容易,哪來的時間嘛,因此玩就玩大的。多大?"拖五"。梅曉鷗遇到過"拖十"的,世面不是沒見過,但她還是攔了一把:別拖五了,拖三吧。飛蛾撒歡地撲火,曉鷗攔不了飛蛾,她只能攔火。她不攔自己也要焦一半。"拖三"是個黑玩法,檯面上跟賭場明賭,臺下跟曉鷗這類"疊碼仔"暗賭。若拖五,檯面下輸贏就是檯面上五倍,萬一段凱文贏了,等於在檯面下贏了五個梅曉鷗。曉鷗聽老劉在北京用手機和段總通電話,存心讓曉鷗聽兩人商討。老劉連哄帶勸地說:"段總啊,人家梅小姐不同意拖五,人家一個小姐,怕輸不起;您看您能不能退一步,咱跟她玩拖三?"在媽閣的梅小姐聽見北京的討論往來幾個回合,最後段凱文遺憾地退了一步:那就拖三。老劉告訴她,段總顧念你小姐,怕你緊張。
"梅小姐的名字不錯啊。"段總在車後座的黑暗裏說。
"謝謝段總!"
她答話的腔調把阿專驚着了,飛快瞟她一眼。阿專給曉鷗當了五年司機兼保鏢、助手,聽他女老闆拿捏嗓音是有數的幾次。女老闆的名字過去給客戶們誇過,她下來自己說,什麼好什麼美?海鷗是最髒最賤的東西,喫垃圾,喫爛的臭的剩的,還不如耗子,耗子會偷新鮮東西喫。梅曉鷗從來不避諱一個事實:自己跟鷗鳥一樣,是下三濫喂肥的。
"聽說梅小姐是北京人。"段凱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