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猫扑小说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不就是一点糖吗?他凭什么要上交?"小青黑着一张脸,指头差点戳到木胖子的鼻子尖,"凭什么你就可以抽烟喝酒?凭什么你的烟酒不充公他的糖就要充公?这里的人还没有分三六九等吧?"
似乎不是一般的同情了,而是别有味道了,让人傻眼了。事情闹到这一步,易眼镜也豪气大增,从七八只手那里挣扎出来,抢过老木手里的糖瓶子,对地下叭的一声猛砸,"你们去吃,去吃,吃了去烂肠子屙血水!"
说完拉着小青就走。
大家突然发现易眼镜与小青的形迹可疑,回忆起这对狗男女最近经常在一起说话,不光惦念着代数和几何,还经常鬼鬼祟祟一同去菜地或河边,小青织的一件红色毛线衣已经出现在易眼镜身上,易眼镜的一只热水瓶也总是出现在小青的床头。好哇好哇,居然还有了白砂糖,说不定还私下消受了好多山珍海味呢,说不定还避开众人花天酒地呢。男人们如梦初醒,怒斥爱情的香风臭气吹得这对狗男女昏了头。
他们当然错了。易眼镜与小青其实不会比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更自私,很多年后他们才会最终看清这一点。即便是现在,小青砍的柴也比任何人砍的更多,洗的衣也比任何人洗的更多,为了给大男子们筹集回城的路费,她毫不犹豫地去医院卖血。但砍柴、洗衣、卖血是一回事,白砂糖是另一回事。白砂糖是爱情的象征,正像一个眼神,一次抚摸,生病时的一碗药汤,生日里相赠的一条手帕,是不能被剥夺和替代的。爱情必须有相应的物化形式,需要言词以外更多图象、声响、气味和触摸的形式,才能确证爱情的真切存在。我的一个朋友最近说,他妻子每到周末和节日都强烈要求他赠送鲜花,鲜花是他没有第三者的证明--虽然完全不可靠。我的另一个朋友说,他妻子是海南人,每天都要对他进行爱情的考验,包括一次次盘问你到底爱不爱我,并且坚决不容许他用方言"新呵几(亲爱的)"、"哇碍鲁(我爱你)"之类来敷衍。那岂不是成了"星火街"、"华爱楼"一类可笑的地名么?哪里是爱?这就是说,妻子即便能听懂方言,但期待的回答不是语义而是语感,是纯正普通话里的庄重和神圣。她只需要特定的表达形式。
爱情似乎只有在形式里才能存活。
进入爱情的人差不多都是形式主义者,女性尤其可能这样。易眼镜和小青很快找到了白砂糖以外更重要的形式:单独开伙。他们买来了自己的锅,垒起了自己的灶,有油有盐地过起了小日子。相伴而炊,相对而食,你吃我做的汤,我吃你夹的菜,还有属于两人世界的小瓶子小碟子等等热气腾腾叮叮当当,既是婚前的家庭生活预演,更是爱情的大规模建设。就这样,爱情--或者说爱情的形式,与原有的生活格局大相冲突,直接导致了我们共产部落的深刻裂痕,让同志们无可奈何。大家即便还可以维持表面的亲热,但爱情是幸福的,幸福的人呵常常是自私的人,是重色轻友的货,是发情的狗。离心离德,打小算盘,搞小动作,性别联盟瓦解了不算,整个知青户也不可阻挡地礼崩乐坏。即便小锅小灶并不意味着道德沦丧,即便易眼镜和小青依然在很多事情上克己让人,甚至对分灶吃饭不无惭愧从而更愿意大张旗鼓地助人为乐,但额外交情与同灶开伙仍然大不相同。大约半年以后,大川与老木的一次恶吵导致了团体最后解散。他们都觉得对南斯拉夫的看法分歧使他们无法再团结下去,其实是彻头彻尾的自我误解。因为在恶吵之前,这个团体已经私房话渐多,代替了公共讨论;私房钱渐多,代替了公共财政;私下关照渐多,代替了公共友谊。团体早已徒有其表,到最后,竟有大小四套锅灶出现,使浪漫的、欢乐的、充满着苏俄共青团歌曲味道的时光一去不返。核心人物的分裂,不过是给摇摇欲坠的泥墙最后推了一把,为飞鸟各投林提供了一个较为堂皇的理由。
我一个人走进伙房,看到一片爱情的残汤剩饭和杯盘狼藉,感到不寒而栗,觉得自己也该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