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猫扑小说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这些特征是源于一些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但你完全可以依据这些特征,把她们与其他人群区别开来,比如很容易与浓涂艳抹光鲜亮丽的下层打工妹区别开来,也与衣色深暗低调并且从不出入超市的上流贵妇区别开来。美国社会批评家福塞尔的一本中译为《格调》(Class,1983)的书,已经为这种阶层身份的外观识别,总结了成套的经验,提供了大致可信的指导。他在这本书里还提到:最穷的人不赶时髦,是因为没钱赶时髦;最富的人不赶时髦,是因为他们的任何行止本身都会创造时髦。那么时髦是什么呢?时髦不过是社会中层心理焦灼之下急切而慌乱的文化站队和文化抱团。
小雁从她十分愤恨的沃尔玛买回食品之后,十分谦虚地向我请教如何做菜,包括如何下面条,让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事情怎么可以是这样?她以为她是谁?她好像从来没有在中国生活过更没有在太平墟当过知青,他妈的从娘肚子里一钻出来就成了洋教授,连面条也不会煮了?她又请来一个中国学者以及一个韩国学者来作陪,更加谦虚地向大家检讨她不会做菜,家里也缺少必要的储备,因此主菜只是一些买来的成品和半成品,没有什么像样的好东西,请你们来只是聚聚而已。她快快活活地愧疚着,好像她一旦会做菜而且家里食品储备颇丰就成了个假教授而且是个中国老妈子,就低人一等了;好像她不长时期熬着这种凉水咽披萨饼的自我折磨,就要让同伴们大惊小怪了,就负有欺民和扰民之责了。因此她的愧疚是学院精英之间一道必要的迎宾大礼。
来客也是精英,衣着都朴素和随意,其中一位女士席间说到她有一钻戒,是丈夫买给她的,但她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戴上,总是心怀愧疚地觉得一戴上就是向资本主义或者共和党妥协了。他们把这一类事谈得很认真,就像他们同样把住房升值、波兰开会、学院终身教职、波德莱尔的诗歌、卢旺达的军阀专制等等谈得很认真,餐桌上荡漾着左派的舒适气氛或者舒适的左派气氛。不知什么时候,那位钻戒"左派"对一种形如小粽子的阿根廷菜十分惊喜,重点向大家作出推荐。"好吃!你们都尝尝。"这个说:"确实好吃!"那个说:"真的好吃呀!"在一片"好吃"的热烈赞赏中,我差一点也跟着附和了。但我对那些绿叶包着的半熟米粒或豆粒实在没有兴趣,没嚼出什么味,便斗胆向他们另外推荐油淋豆豉辣椒萝卜--是一个中国留学生前几天送给我的,就藏在我的旅行包里。他们对这种常见的中国菜没有特别的新奇之感,但片刻过去,我偷偷发现这盘油淋豆豉辣椒萝卜已经一扫而光,而他们盛赞"好吃"的阿根廷菜却堆积无减,其实一直暗受冷遇。
他们在饭后仍然在称赞阿根廷菜。这有点奇怪。
显然,从他们的生理口味来说,他们还没有真正接受那种奇怪的"粽子"。但他们在餐桌上必须发动对这道菜的赞赏,那么他们的赞颂必定不是来自肠胃而是来自大脑,不是来自欲望而是来自知识。知识分子么,吃也得知识起来,就像钻戒也得戴出政治来。阿根廷菜是少见之物,符合"物以稀为贵"的价值原则,符合"越少越喜欢"的上流社会审美品位,因此最可能被有身份的人士表示喜爱,至少也要表示尊重。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在这些亚裔学者的眼里,阿根廷是西班牙语地区,既是高贵欧洲的延伸,可以成为主流的代表;又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似乎是一个边缘的隐喻。现代精英以文化的开明和多元为己任,不就是一直又主流又边缘地暧昧不清么?他们怎么可能对这一盘突然冒出来的阿根廷文化掉以轻心?怎么可能逞口腹一时之快而涉嫌文化态度上的轻率无知?
看来精英也难当,有时口舌必须服从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