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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一同出去喫飯,因爲要節省時間,一人叫了一碗麪,草草地喫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說這一帶都是荒田,太平淡了,再過去點他記得有兩棵大柳樹,很有意思。可是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鈞看曼楨彷佛有點趕不上的樣子,便道:"我們走得太快了吧?"叔惠聽了,便也把腳步放慢了些,但是這天氣實在不是一個散步的天氣。他們爲寒冷所驅使,不知不覺地步伐又快了起來,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氣,迎着風,說話都斷斷續續的。曼楨竭力按住她的紛飛的頭髮,因向他們頭上看了一眼,笑道:"你們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麼?"叔惠道:"怎麼不冷。"曼楨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傷風。"
那兩棵柳樹倒已經絲絲縷縷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們在樹下拍了好幾張照。有一張是叔惠和曼楨立在一起,世鈞替他們拍的。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風颳得捲了起來,她一隻手掩住了嘴,那紅絨線手套襯在臉上,顯得臉色很蒼白。
那一天的陽光始終很稀薄。一卷片子還沒有拍完,天就變了。趕緊走,走到半路上,已經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變成了雨。走過一家小店。曼楨看見裏面掛着許多油紙傘,她要買一把。撐開來,有一色的藍和綠,也有一種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畫着一串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沒有花的,老是不能決定,叔惠說女人買東西總是這樣。世鈞後來笑着說了一聲"沒有花的好,"她就馬上買了那把沒有花的。叔惠說:"價錢好象並不比-區裏便宜。不會是敲我們的竹槓吧?"曼楨把傘尖指了指上面掛的招牌,笑道:"不是寫着-童叟無欺-麼?"叔惠笑道:"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過。"
走到街上,曼楨忽然笑道:"噯呀,我一隻手套丟了。"叔惠道:"一定是丟在那丬店裏了。"重新回到那丬店裏去問了一聲,店裏人說並沒有看見。曼楨道:"我剛纔數錢的時候是沒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時候丟了。"
世鈞道:"回去找找看吧。"這時候其實已經快到上班的時候了,大家都急於要回到廠裏去,曼楨也就說:"算了算了,爲這麼一隻手套!"她說是這樣說着,卻多少有一點悵惘。曼楨這種地方是近於瑣碎而小氣,但是世鈞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她這種地方也還是很可懷念。曼楨有這麼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於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爲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爲他曾經是屬於她的。
那一天從郊外回到廠裏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時候,才五點鐘,天色已經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一種朦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濘的田隴上非常難走,一步一滑。還有那種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隴裏,白天來的時候就沒有注意到,在這昏黃的雨夜裏看到了,有一種異樣的感想。四下裏靜悄悄的,只聽見那皇皇的犬吠聲。一路上就沒有碰見過一個人,只有一次,他遠遠看見有人打着燈籠,撐着杏黃色的大傘,在河濱對岸經過。走了不少時候,才找到那兩棵大柳樹那裏。他老遠的就用手電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樹下那一隻紅色的手套,心裏先是一高興,走到跟前去,一彎腰拾了起來,用電筒照着,拿在手裏看了一看,又躊躇起來了。明天拿去交給她,怎麼樣說呢?不是顯著奇怪麼?冒着雨走上這麼遠的路,專爲替她把這麼隻手套找回來。他本來的意思不過是因爲抱歉,都是因爲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會失落東西。但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夠充分的。那麼怎麼樣呢?他真懊悔來到這裏,但是既然來了,東西也找到了,總不見得能夠再把它丟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撣了一撣,就把它塞在袋裏。既然拿了,總也不能不還給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話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樓上的辦公室裏。還好,叔惠剛巧又被經理叫到裏面去了。世鈞從口袋裏掏出那隻泥污的手套,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或者那樣說,但是結果他一句話也沒有。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臉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話,那便是一種冤屈的神氣,因爲他起初實在沒想到,不然他也不會自找麻煩,害得自己這樣窘。
曼楨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隻手套看看,說:"咦?……噯呀,你昨天后來又去了?那麼遠的路──還下着雨──"正說到這裏,叔惠進來了。她看見世鈞的臉色彷佛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似的,她也就機械地把那紅手套捏成一團,握在手心裏,然後搭訕着就塞到大衣袋裏去了。她的動作雖然很從容,臉上慢慢地紅了起來。自己覺得不對,臉上熱烘烘的,熱氣非常大,好容易等這一陣子熱退了下去,腮頰上頓時涼颼颼的,彷佛接觸到一陣涼風似的,可見剛纔是熱得多麼厲害了。自己是看不見,人家一定都看見了。這麼想着,心裏一急,臉上倒又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