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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有一星期模樣,她忽然當着叔惠說起她姊姊結婚了,家裏房子空出來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們代爲留心,如果聽見有什麼人要房子,給介紹介紹。
世鈞很熱心地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個間接的朋友,一個姓吳的,到曼楨家裏來看房子。他自己也還是第一次踏進這-堂,他始終對於這地方感到一種禁忌,因而有一點神祕之感。這-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後門外面。一羣孃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溼漉漉的。內中有一個小大姐,卻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她金雞獨立地站着,提起一隻腳來嘩啦嘩啦放着水棺擰=胖杭茲是鮮紅的,塗着蔻丹──就是這一點引人注目。世鈞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裏就想着,這不知道可是顧家的傭人,伺候曼楨的姊姊的。
顧家是五號,後門口貼着招租條子。門虛掩着,世鈞敲了敲,沒人應,正要推門進去,-堂裏有個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車上玩,把腳鈴踏着叮叮地響,這時候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趕過來攔着門問:"找誰?"世鈞認識他是曼楨的弟弟,送鑰匙到叔惠家裏去過的,他卻不認識世鈞。世鈞向他點點頭笑笑,說:"你姊姊在家嗎?"世鈞這句話本來也問得欠清楚,傑民聽了,更加當作這個人是曼璐從前的客人。他雖然是一個小孩子,因爲環境的關係,有許多地方非常敏感,對於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可是一直也沒有發泄的機會。這時候便理直
氣壯地吆喝道:"她不在這兒了!她結婚了!"世鈞笑道:"不是的,我是說你二姊。"傑民楞了一楞,因爲曼楨從來沒有什麼朋友到家裏來過。他仍舊以爲這兩個人是跑到此地來尋開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幹嗎?"這孩子一副聲勢洶洶的樣子,當着那位同來的吳先生,使世鈞有些難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們來看房子的。"傑民又向他觀察了一番,方始轉身跑進去,一路喊着:"媽!有人來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媽,可見還是有一點敵意。世鈞倒沒有想到,上她家裏來找她會有這麼些麻煩。
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裏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着,又問了一聲"曼楨在家麼?"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傑民上去喊她了。──貴姓呀?"世鈞道:"我姓沉。"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細向他臉上認了一認,見他並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裏稍微有點失望。
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出空了,一眼望過去,只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層灰。空房間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總之,從前曼楨的姊姊住在這裏是一個什麼情形,已經完全不能想象了。
傑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擱了好一會方纔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爲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地上印着-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豔的顏色她從前是覆換崬┑模因爲家裏有她姊姊許多朋友出出進進;她永遠穿著一件藍布衫,除了爲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於一種自衛的作用。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她好象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楨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着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臺上擱着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裏曬着。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的。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着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兩張大牀,一張小鐵牀。曼楨陪着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聽見隔壁房間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纔在-堂裏洗腳,趾甲上塗着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遺蹟了。她現在赤着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髮上夾着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裏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着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侷促而已,曼楨又是一種感想,她想着阿寶是因爲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