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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鈞送她下樓,她經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她對他稱讚曼楨,彷佛對於他們的關係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覺得有點窘,他只是唯唯諾諾,沒說什麼。
回到房間裏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牀睡覺;要鋪牀,先得把牀上那隻箱子拿掉,但是他結果是在牀沿上坐下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裏沒着沒落的,非常無聊。終於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牀上拎到地下。鑰匙放到口袋裏去,手指觸到袋裏的一包香菸,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了。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鐘,倒已經快十一點了。叔惠還不回來。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裏軋軋軋轉動着她的手搖縫衣機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菸抽完了,有點口乾,去倒杯開水喝。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他倒嚇了一跳。開開來,原來裏面一隻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燻得那麼燙。裏面的水可已經涼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麼那樣胡塗,這隻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裏面的軟木塞塞上。曼楨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世鈞想到這裏,他儘管一方面喝着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爲晚上天氣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裏,懶得拿出來。世鈞心裏想,許太太在那裏軋軋軋做着縫衣機器,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過許太太房門口,聽見許太太在那裏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麼人,只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許太太在那兒帶笑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裕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鐘。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楨不過匆匆一面,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這倒沒有什麼,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了。世鈞就藉着這機器的響聲作爲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纔說的話,他到現在纔回過味來。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然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之外,紊亂的心緒裏卻還夾雜着一絲喜悅。所以心裏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外吹着口哨,並且蓬蓬蓬敲着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