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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看了電影回來,二貝站在梳妝檯旁邊看她化妝。大貝說下次再也不帶二貝去了,說她忠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他平時在家裏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quot;一個人九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裏究竟想些什麼?"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過那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彷佛他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翠芝走了,孩子們也下去喫飯去了。這時候才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再想到剛纔說曼楨的話。一想起來,突然心頭咕咚一聲撞了一下──翠芝記下的電話號碼一定讓叔惠撕了去了。這一想,他本來披着晨衣靠在牀上,再也坐不住了,馬上下樓去。電話旁邊擱着本小記事冊,一看最上面的一頁,赫然的歪歪斜斜寫着"顧三五一七四"。叔惠一個人在樓下這半天,一定把號碼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經打了電話去。就在今天晚上這一兩個鐘頭內,她的聲音倒在這熟悉的穿堂裏出現了兩次,在燈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間。他爲什麼不能也打一個去?老朋友了,這些年不見,本來應當的。她起初未必知道這是他家,等叔惠剛纔打了去,總告訴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禮,彷佛怪她不應當打到他家裏來似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不能一開口就像對質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輕人了,還不放灑脫點?隨便談兩句,好在跟曼楨總是不愁沒話可說的。難得今天一個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聽。專門聽他跟別人說話,跟她自己說倒又不愛聽。但是正唯其這樣,因爲覺得是個好機會,倒彷佛有點可恥。
正躊躇間,聽見李媽叫道:"咦,少爺下來了!在下邊開飯吧?我正要送上樓去。少奶奶叫把湯熱給你喫,還有兩樣喫粥的菜。"兩個孩子便嚷道:"我也喫粥!爸爸來喫飯!"世鈞把號碼抄了下來,便走進去跟他們一桌喫,聽他們夾七夾八講今天的電影給他聽。飯後他坐在樓下看晚報。這時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剛纔沒撐着跟叔惠一塊出去。大概因爲沒有打電話給曼楨,所以特別覺得寂寞,很盼望他們早點回來。這回叔惠來了,始終沒有暢談過,今天可以談到夜深。孩子們都去睡了,看看鐘倒已經快十點了,想必他們總是喫了飯又到別處去坐坐。翠芝前兩天曾經提起哪家夜總會的表演聽說精采。
等來等去還不來,李媽倒報說大少奶奶來了。現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來住,但是她因爲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往來。自從小健那回在這兒給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氣。
但是世鈞一聽見說他嫂嫂來了,猜想她的來意,或者還是爲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裏功課一塌糊塗,成天在外面遊蕩。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於溺愛不明
,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裏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在也許被她發覺了,她今天晚上來,也許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並沒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爲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裏喫飯,剛巧碰見了翠芝。請客是在樓上房間裏,翠芝和叔惠在樓下的火車座裏。大少奶奶就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不認識她了,因爲隔了這些年,她見老了,而且現在完全換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沒看見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兩人可並沒有說話。大少奶奶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後再下樓來,他們已經不在那裏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連夜趕到世鈞這裏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係重大,不能因爲她是翠芝的孃家人便代爲隱瞞,所以她自以爲是抱着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並不是幸災樂禍。一問翠芝還沒回來,更心裏有數,因笑道:"怎麼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去。
叔嫂二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彷佛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並不知情,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麼背地裏借錢給小健。但是跟她說這話倒很不容易措辭,一個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着他是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情。她是翠芝孃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孃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你儘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麼──"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爲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喫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麼呢?"世鈞倒一時摸不着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衝着人家淌眼淚,算那一出?"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麼別的,那她也還不至於!"說着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於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現在當然不便啓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閒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後,世鈞倒嘆了一番,心裏想象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爲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着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麼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並沒有不愉快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