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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來覆去,草蓆子整夜沙沙作響,牀板格格響着。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一會又被黎明的糞車吵醒。遠遠地拖拉着大車來了,木輪轔轔在石子路上碾過,清冷的聲音,聽得出天亮的時候的涼氣,上下一色都是潮溼新鮮的灰色。時而有個案子發聲喊,叫醒大家出來倒馬桶,是個野蠻的吠聲,有音無字,在朦朧中聽着特別震耳。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所以也忘了怎麼說話。雖然滿目荒涼,什麼都是他的,大喊一聲,也有一種狂喜。
她嫂子起來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門去。在樓梯口拎了馬桶下去,小腳一搠一搠,在樓梯板上落腳那樣重,一聲聲隔得很久,也很均勻,咚——咚——像打樁一樣。跟着是撬開一扇排門的聲音。在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聲音裏,她又睡着了。
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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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朝回門那天,店裏上了排門,貼出一張紅紙,"家有喜事,休業一天。"店堂裏擺上供祖先的桌子,牆上掛着舊貨攤上買來的畫像,炳發揀了長得富態些的男女,補服的品級較低的。這也不算太過於,現在差不多過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圍是租來的,瓷器與香爐蠟臺都是辦喜事現買的,但是這錢花得心安理得。
親戚已經都到齊了,吳家嬸嬸忽然來送信,說今天不回門,二爺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讓他出來,他向來身體單弱。炳發夫婦猜着這是避免給柴家祖宗磕頭,當然客人們也都是這樣想,一方面表示關切,也不便多問,話又回到新娘子身上,從小就看得出她爲人,又聰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個有福氣的人。吳家嬸嬸本來今天不肯來,說當着二爺和新二奶奶,沒有她的坐處,現在沒關係了,炳發夫婦忍着口氣,拉着她留喫飯。菜是館子裏叫來的,冷盆已經擺在祭桌上許多時候,給祖宗與蒼蠅享受。開飯另外擺上圓桌面,吳家嬸嬸一喫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讓柴家有機會對她抱怨。
大家都還坐着說話,街上孩子們喊了起來,"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嘔!"不是我們家的?
一擔擔方糕已經挑到門口,一疊疊裝在朱漆描金高櫃子裏,上面沒有蓋,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紅色糕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檯面,騰地方,打發挑夫,總算趕上轎子到門放鞭炮。兩輛綠呢大轎,現在不大看見轎子了,這是特爲僱的,男女僕坐着人力車跟着,下了車黑壓壓圍上來。男傭把新郎抱了出來,背在背上背進去,一個在旁邊替他扶看帽子,瓜皮帽鑲着紅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發這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妹妹嫁的人,前雞胸後駝背,張着嘴,像有氣喘病,要不然也還五官端正,蒼白的長長的臉,不過人縮成一團,一張臉顯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縫着一雙吊梢眼,時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見兩眼空空,有點像洋人奇異的淺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見姚家僕人驅逐閒人,他連忙幫着趕,賠笑張開手臂攔着。對不起,對不起,大家讓開點,今天只有自己家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