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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浴佛寺替老太爺做六十歲的陰壽,女眷一連串坐着馬車到廟裏去,招搖過市像遊行一樣。家裏男人先去了。銀娣帶着女傭,奶媽抱着孩子,同坐一輛敞篷車。她的出鋒皮襖元寶領四周露出銀鼠裏子,雪白的毛託着濃抹胭脂的面頰。街上人人都回過頭來看,喫了一驚似的,儘管前面已經過了好幾輛車,也盡有年輕的臉,嵌在同樣的珍珠頭面與兩條通紅的胭脂裏。在頭面與元寶領之間,只剩下一塊菱角形的臉,但是似乎仍舊看得出分別來。那胭脂在她臉上不太觸目,她皮膚黑些。在她臉上不過是個深紅的陰影,別人就是紅紅白白像個小糖人似的,顯得鄉氣。她們這浩浩蕩蕩的行列與她車上的嬰兒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會拿她誤認爲坐馬車上張園喫茶的倌人。但是搽這些胭脂還是像唱戲,她覺得他們是一個戲班子,珠翠滿頭,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種突兀之感:扮着抬閣擡出來,在車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戲,演得很高興,扮作一個爲人尊敬愛護的人。
馬路邊洋梧桐葉子一大陣一大陣落下來,沿路望過去,路既長而又直,聽着那蕭蕭的聲音,就像是從天上下來的。她微笑着幾乎叫出聲來,那麼許多黃色的手飄下來摸她,永遠差一點沒碰到。黃包車、馬車、車縫裏過街的人,都拖着長長的影子,橫在街心交錯着,分外顯得倉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條藍布市招掛在一個樓窗外,在風中膨脹起來,下角有一抹陽光。下午的太陽照在那舊藍布上,看着有點悲哀,看得出不過是路過,就要走的。今天天氣實在好。好又怎樣?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樣。
一行僧衆穿上杏黃袍子,排了班在大門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黃廟牆上刻着的一道浮雕。大家紛紛下車,只有三個媳婦是大紅裙子,特別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緊身長襖是一件青蓮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紅。三個人都戴着"多寶串",珠串絞成粗繩子,夾雜着紅綠寶石、藍寶石,成爲極長的一個項圈,下面吊着一隻珠子穿的古典字墜子,剛巧像個s字樣,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掛在肚臍上,使她們嬌弱的腰身彷彿向前蕩過去,腆着個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親戚們都說她的三個媳婦最漂亮,至於哪一個最美,又爭論個不完。許多人都說是銀娣,也有人說大奶奶甜淨些,三奶奶細緻些,皮膚又白。她不過是二奶奶,人家似乎從來不記得她丈夫是誰。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時候總是放低了聲氣,有點恐怖似的,做個鬼臉,"是軟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毛病。"他們家不願意人多問,他也很少出現,見是總讓人見過,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歡出去,就是喜歡做三個中間的一個。
今天他們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閒人進來。偏殿裏擺下許多桌麻將。今天他們親戚特別多,許多人從內地"跑反"到上海來。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黨不過是些學生鬧事,怎麼這回當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爲有租界保護,鬧得更兇些,自己辦報紙,組織劇團唱文明戲,言論老生動不動來篇演說,大罵政府,掌聲不絕,現在非常出風頭,銀娣是始終沒看見過。姚家從來不看文明戲。唱文明戲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聲太壞。難道就是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說是袁世凱壞,賣國。本來朝事越來越糟,姚家就連老太爺在世的時候也已經失勢了,現在老太太講起來,在憤懣中也有點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跑反娣倒是有點覺得姚家以後不比從前了。本來他家的兒子一成年,就會看在老太爺面上賞個官做。大爺做過一任道臺,三爺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願他們安頓點待在家裏,宦海風波險惡。銀娣總以爲她的兒子將來和他們不同。現在眼前還是一樣熱鬧,添了許多親戚更熱鬧些,她卻覺得有一絲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將來也沒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個是個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