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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老式洋房,不過是個弄堂,光線欠佳,星洞洞的大房間。裏外牆壁都是灰白色水泥殼子,戶外的牆比較灰,裏面比較白。沒有浴室,但是樓下的白漆拉門是從前有一個時期最時行的,外國人在東方的熱帶式建築。她好容易自己有了個家,也並不怎樣佈置,不光是爲了省錢,也是不願意露出她自己喜歡什麼,怕人家笑暴發戶。"這些人別的不會,就會笑人。"她常這樣說他們姚家的親戚。
就連現在分到的東西,除了用慣的也不拿出來,免得像是揀了點小便宜,還得意得很。她原有的紅木傢俱現在擱在樓下,自己房裏空空落落的。那張紅木大牀太老古董,怕人笑話,收了起來,雖然不學別人買銅牀,寧可用一張四柱舊鐵牀。湊上一張八仙桌,幾隻椅凳,在四十支光的電燈下,一切都灰撲撲的。來了客大家坐得老遠,燈下相視,臉上都一股子黑氣,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後聚首一堂,有點悲喜交集,說不出來的滋味,她自己坐在煙鋪上,這是唯一新添的東西。老太太在日,家裏沒有這樣東西,所以儘管簡單,仍舊非常觸目,榻牀上鋪着薄薄一層白布褥子,光禿禿一片白,像沒鋪牀,更有外逃難的感覺。這兒好,地方也大。地方。"那還有些時呢。今年十七了吧?跟我們阿珠同年。
表兄妹並提,那意思她有什麼聽不出的。"現在不興早定親,她堂兄弟廿幾歲都還沒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們中間隔了道鴻溝。男孩子好在年紀大點不要緊,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個伴。"那當然,我自己上媒人的當還不夠?就是這話羅,
阿珠牽着小妹妹進來。他們今天只帶了幾個小的來。她兒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不看下棋了?看不懂。這丫頭笨。來,來給姑媽捶背。喲,鮎魚似的。"洗了澡來的嘛。
那孩子怕癢,一扭,滿頭的小辮子在銀娣身上刷過,癢噝噝的。她突然痙攣地抱着那孩子吻她。這些孩子裏就只有她像姑媽,不怪姑媽疼她。不帶你回去了,嗯?姑媽沒有女兒,你跟姑媽好不好?"喫糖,姐姐拿糖來我們喫。遞給那孩子。"拿點到隔壁去給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來裝煙。房間裏的視線集中點自然是她的腳,現在褲子興肥短,她雖然守舊,也露出纖削的腳踝。
穿孝,灰布鞋,白線襪,鞋尖塞着棉花裝半大腳,不過她不像有些人裝得那麼長。從前裹腳,說她腳樣好,現在一雙腳也還是伶伶俐俐的。她喫上了煙這些年,這還是第一次當着她哥哥躺下來抽菸。炳發有點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沒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實。他老婆和女兒輕聲談笑了幾句,又靜默下來。幾點了?噯,一聽見城裏都不肯去。現在城裏冷清,對過的湯糰店也關門了,一年就做個正月生意。對過的店都開不長。對過哪有湯糰店?喏,就是從前的藥店。藥店關門了?關了好幾年了,姑奶奶好久沒回來了。現在這生意沒做頭,我們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盤了它。其實早該盤掉的,講起來姑奶奶面子上也不好看。
到現在這時候還來放這馬後炮,真叫她又好氣又好笑。現在這時世真不在乎了。現在是做批發賺錢。這個碴。藥店關門,那小劉呢?噯,好笑,還叫他小劉先生,他也不小了。"屬蛇的,
炳發喫了一驚,當然是因爲從前提過親,所以知道他的歲數。但是她躺在那裏微笑着,在煙燈的光裏眼睛半開半閉,遠遠地向他們平視着。那木匠還在那兒?哪個木匠?還有哪個?那天晚上來鬧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