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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二奶奶笑:"你們三爺的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沒多少時候前頭吧?這些話我向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是這話實在好笑,所以還記得。"第一他從來不一個人出去。其實男孩子出去歷練歷練也好。跟着他三叔學——好了!至少有個老手在旁邊,不會上當。
這句笑話直戳到她心裏像把刀。"我就是奇怪這話不知道哪兒來的。"你可不要認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三爺現在怎麼樣?不曉得,沒聽見說。三太太今天來了沒有?沒看見。三太太現在可憐了。她還好,她搬了家你去過沒有?去打牌的。房子小,不過她一個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三爺從來不來?不來也好,不是我說。這些年的夫妻,就這樣算了?爲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氣。你們三太太賢惠嘛。就是太賢惠了,連我在旁邊都看不過去。
話說到這裏又上了軌道,就跟她們從前每次見面說的一樣。在這裏停下來可以不着痕跡,於是兩人都別過頭去看戲。
她第一先找玉熹。剛纔他坐的地方不看見他。她在人堆裏到處找都不看見,心慌意亂,忽然彷彿不認識他了。現在想起來,他這一向常到陳家去聽講經,陳老太爺是個有名的居士,從前做過總督,現在半身不遂,辦了個佛學研究會,印些書,玉熹有時候帶兩本回來。老太爺喫煙的人起得晚,要鬧到半夜。怪不得……
三爺也不在樓下。不看見他。這兩年親戚知道他們吵翻了,總留神不讓他們在一間房裏。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間碰見了他,給他帶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樣,去了又回來,也沒人知道。她就是最氣這一點,他們兩個人串通了,滅掉她,他要是自己來找她,雖然見不到她,到底不同。他這也是報仇,拖她兒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該當着人打他。當然傳出去了叫人說話。幸而現在大家住開了,也管不了這許多。大房有錢,對二房三房躲還來不及。現在大爺出來做官,又叫人批評,更不肯多管閒事。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爺,跟寡婦嫂子好,用她的錢在外頭嫖。本來沒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瞞人。大家提起來除了不齒,還有一種陰森的恐怖感。她事實是一年到頭一個人坐在家裏,傭人是監守人也是見證人。外頭講了一陣子也就冷了下來。她又沒有別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臨走恫嚇的,名正言順來趕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窮途末路,抽上白麪,會上門來要錢,不讓他進來就在門口罵,什麼話都說得出,晚上就在弄堂裏過夜,一鬧鬧上好幾天。他們姚家親戚裏也有這樣的一個。
她聽見說三爺的兩個姨奶奶打發了一個,又有了個新的,住在麥德赫司脫路。這一個有錢。三爺用她的錢?那就不曉得了——他們的事……這些堂子裏的人,肯出一半開銷就算不得了了。長得怎麼樣?說是沒什麼好。年紀有多大?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幾次又出來。他們說會玩的人喜歡老的。
到底給他找到了個有錢的。也不見得完全是爲了錢。雖然被人家說得這樣老醜,到他們小公館去過的都是男人,這些人向來不肯誇讚別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爲自己看上了她。
她相信他對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彷彿替她證明了一件什麼事,自己心裏倒好受了些。
但是這些堂子裏的人多厲害,尤其是久歷風塵的,更是秋後的蚊子,又老又辣,手裏的錢一定扣得緊。那他還是要到別處想辦法,何況另外還有個小公館。三奶奶那裏他是早已絕跡不去了,自從躲債,索性躲得面都不見。親戚們現在也很少看見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條條路都斷了,又會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沒有腦子,也沒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這時候就又覺得那冰涼的死屍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來,交纏着把她也拖着走,那麼長,永遠沒有完,兩條大蛇有意無意把彼此絞死了。
他有沒有跟玉熹講她?該不至於,既然這些年都沒有告訴人。——那是從前,現在老了,又潦倒,難保不擡出來吹兩句。正在拉攏玉熹,總不能開口侮辱人家母親?也難說,在堂子裏什麼話不能講?留他多坐一會,"怕什麼,她又是個正經人。"她這一向並沒有覺得玉熹對她有點兩樣,難道他這樣深沉?他這一點像他爸爸,夠陰的。她爲什麼上吊,二爺到底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