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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陰曆新年。正月裏拜年的人來人往,時髦小姐們都是波浪型的頭髮,貼近在頭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夾袍子,磕了頭馬上又穿上大衣,把兩隻手插在皮領子底下焐着。在二嬸那兒都凍死了,有人說他們的蓮子茶撤下去拿給別人喫,噁心死了。真怕上他們那兒去。二嬸說的那些話,都氣死人!這回又說什麼?還不是她那一套?熹嫂嫂真可憐,站在樓梯口剝蓮子,手上凍瘡破了,還泡在涼水裏。問她爲什麼不叫傭人剝,嚇死了,叫我別說,'媽生氣。'"
樓梯口擱着一張有裂縫的朱漆小櫥,蓮子浸在一碗水裏,玉熹少奶奶個子高,低着頸子老站在那裏剝。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張椅子出來叫她坐,她無論如何不肯坐。房間開着,裏面看得見。銀娣這一向生病,剛起來,坐在牀上,人整個小了一圈,穿着一套舊黑嗶嘰襖褲,牀上掛着灰色的白夏布帳子。那張四柱鐵牀獨據一方靠牆擺在正中,顯得奇小。她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客人坐得遠,簡直聽不見,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嚨。你怎麼啦,二太太?重複。"怎麼不舒服啊?怎麼搞的?"咳,大太太,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呵。怎麼啦?你從前鬧胃氣疼,這不是氣疼吧?找大夫看了沒有?別人也只好裝糊塗。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這樣。大太太你發福了。肥了。這纔是個福太太的樣子。你福氣呃,你好。可怎麼這麼嬌滴滴起來了?怎麼搞的?
親戚們早已診斷她的病是喫菜太鹹,喫出來的,和她兒子長不高是一個緣故。她家的菜出名的鹹,據說是爲了省菜,其實也很少有人嚐到。家裏有事總是叫北方館子的特價酒席,才八塊錢一桌。平常從來不留人喫飯,只有她過生日那天有一桌點心,大家如果剛巧趕上了,就被讓到外間坐席。她站在大紅桌布前面,逐個分佈粗糙的壽桃,眼睛嚴厲地盯在自己筷子頭上,不望着人,不管是大人孩子。她不能不給,他們也不能不喫。
今年過年,她留下幾個女眷打牌。她那天精神還好。玉熹少奶奶進來回話,又出去了。你不要看我們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樣子,桶。"
大家笑了一陣,笑得有點心不定。她爲了證明這句話,又講了些兒子媳婦的祕密,博得不少笑聲。"這話我怎麼知道的?
我也管不到他們牀上。不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男人家嘴敞,到了一起,什麼都當笑話講,他們真不管了。想想從前老太太那時候,我們回到房裏去喫飯,回來頭髮稍微毛了點都要罵,當你們夫妻倆喫了飯睡中覺。'什麼都肯,只顧討男人的喜歡,'這話不光是婆婆講,大家都常這樣批評人。
男人不喜歡,又是你不對。那時候我們都說冤枉死了。其實也是,只顧討他喜歡,叫他看不起,喜歡也不長久。這是從前,現在是……真是我們聽都沒聽見過。還說'我們這樣的人家'!"
這話輾轉傳到玉熹少奶奶耳朵裏,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鬧,不肯讓他近身。兩人老是吵,有時候還打架。銀娣更得了意,更到處去說。人家也講他們,但是隻限於夫妻間與年紀相仿的人們。兩個女太太把頭湊在一起,似乎在低聲講某人病情嚴重。忽然有一個鼻子裏爆出一聲厭煩的笑聲,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面有難色,彷彿聽不慣耳朵。他們家就喜歡講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