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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向喜執意要把妻兒的漢口之行打點得既寬裕又風光——向喜的月薪已是紋銀四百兩。處事有板有眼的向喜惟恐弟弟向桂疏忽了同艾母子的行程,特意給笨花家中一連去了兩封信,信中連他們離家時要坐細車,買票要買頭等車都囑咐了又囑咐。同艾和文成在興奮和忙亂中度過了行前的幾天。旅行對於他們雖不新鮮,坐頭等車他們可是第一次。離家這天,向桂親自趕輛細車把同艾母子送到元氏車站,又在元氏爲他們買了些粗細果子,和一籃產自兆州的雪花梨。之後,他把他們順利送上頭等車廂。
旅途是愉快的,自幼就對點心、零食不感興趣的向文成,只是饒有興趣地看母親手託酥皮點心喫得那麼仔細。他看見一些細碎的薄皮掉在潔白的臥具上,同艾又把它們收斂起來放入口中。向文成看同艾喫點心,還聽她講父親剛駐保定時,保定金莊的孩子們是怎樣笑話父親的笨花口音。在金莊院子裏,有孩子像看稀罕一樣看他們的新房客,向喜就說:“出哩出哩。”他是說請孩子們出去。保定孩子便大笑着,也跟着高喊“出哩出哩”!向喜的笨花口音很難改變,他對語言的敏感遠不如同艾。同艾隨丈夫每駐一地,就能立刻發覺當地口音和自己家鄉話的差異,她甚至很快就能對他們的口音和句式做些神似的模仿。同艾第一次駐軍營是河北遷安縣,遷安屬冀東。同艾注意到遷安人管借叫“求”,管籃子叫“籠子”,管大伯叫“大爹”。有個房東孩子叫戳子,他娘說:“戳子呢,快到大爹家求籠子去。”他娘說的是讓戳子到大伯家借籃子。向文成沒見過遷安人說話,但他深信同艾描述的真實。同艾喫着點心和向文成說話,直說過了高邑和順德。她累了,就斜倚在雪白松軟的枕頭上打盹兒。向文成不知累,十四歲的他已是成年,他把頭抵住玻璃看窗外,看飛速後退的風景。火車出了河北境,風景就不同於笨花,也不同於保定。風景在他眼裏雖不清晰,但他還是能感覺到那些黑的瓦和白的牆,乾土地也變成了水田。他又想起了口音的問題。這黑瓦白牆屋子裏的人,口音又是怎樣呢,和笨花的差別一定更大。保定府離笨花才三百里地,口音就那麼不同,更何況現在已經出了省份。有人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口音一定也和水土有關係。兆州每個村子的水都不同,有鹹有淡,口音也纔有了差別。童年時代的向文成常想,天下有多少種口音,到底哪裏的口音最爲標準?也許俺笨花最標準。後來,隨着年齡的增長,他才意識到兒時自己的可笑,笨花村才那麼小。
向喜這次接同艾母子來軍營,決心要把一切做得盡善盡美。他親自到江岸車站迎同艾母子下車,用馬車把他們接進軍營。他讓馬弁稱同艾爲向太太,稱文成爲少爺。他特意請來當地名廚爲太太和少爺烹製當地菜餚。一場家宴熱鬧過後,馬弁就陪同艾去逛街。原來漢口和保定大不相同,這裏,不僅本國商賈雲集,諸多外國商號鋪面也在埠設立。當晚向喜又親自領着妻兒赴江邊看漢口的夜景。向文成第一次看見長江,第一次看見往來於江面的帆船、汽船,第一次看見江邊那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霓虹燈廣告。那面豎起來的神奇之燈就像從天而降,它們在夜幕中逐字逐字地顯現着,又逐字逐字地消失下去,之後再顯現再消失,閃閃爍爍,永無停止。向文成發現,電,不僅可以使一個燈泡亮起來,原來還可以製造出讓人意想不到的新奇。自此,這架“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霓虹燈便永遠矗立在了向文成的心裏,成了他見多識廣的一個證明。
從江邊歸來,向文成在自己的房間久久不能入睡。他發現了茶几上的報紙,那是一份頭幾天的《申報》。報紙他雖不是第一次看見,但《申報》之於他,是漢口之外的又一個世界了。這報紙應該是屬於父親向喜的,可不知爲什麼他猜測父親不是一個喜歡讀報的人,軍人彷彿沒有時間再去閱讀什麼。這樣想父親也許有些大不敬,向文成卻還是執拗地這樣以爲,好像父親在軍中時間越長,離文字就越遠。報紙對於向文成本人卻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他拿過《申報》,在燈下翻閱起來。頓時,“南洋兄弟菸草公司”幾個大字又闖進視線,原來這是南洋兄弟菸草公司在《申報》上刊登的一則廣告。廣告上畫着一個身着長袍馬褂的戴眼鏡男人和一個身穿花旗袍的女子。這男人一手托腮坐於沙發上,女人正一手撩起門簾,一手拿着一盒香菸遞給坐着的男人。畫面配着文字,文字寫道:他醒了就要吸菸,中國南洋兄弟菸草公司出品的梅蘭芳牌香菸是他最贊成的,所以我預先給他拿來。
向文成反覆讀着這則廣告,廣告上精心組織過的綿軟句子竟使他興奮。他想,若是換了笨花人,這段話該怎麼說呢?遞煙人要是母親同艾,吸菸人要是父親,這話又該怎麼說呢?他想不出來。父親也從不吸菸,所以向文成永遠不曾看見父母關於煙的交流。但是《申報》上這則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廣告,伴隨着漢口江岸那閃爍不止的霓虹燈,畢竟給向文成帶來了某種莫名的心境。他尤其不能忘記廣告上那位撩起門簾的年輕女子,她額前整齊的劉海兒,身着旗袍的窈窕身材都讓他激動不已。將來他身邊的女人就應該是這樣的吧?假如他睡醒了要吸菸,他身邊的女人也應該用這樣的言語關照他抽菸纔是……向文成背誦着廣告詞,把自己墜入舒暢的夢裏去了。
晚上,向喜和同艾的恩愛在自然中漸漸復甦着。同艾和前些年相比,體態稍顯出些豐腴,豐腴的同艾和向喜依偎在一起,向喜又聞見了同艾頭髮裏那股花籽油味兒。雖然同艾來漢口前已經不再使花籽油,她使了在保定買的生髮油。但向喜還是頑固地認爲那就是花籽油味兒,也許那是同艾帶來的笨花的味兒吧。笨花味兒使向喜興奮,笨花味兒也給向喜帶來一絲憂愁——二丫頭不時出現在他眼前,他跟同艾說着話,就免不了有些走神兒。憑着女人的敏感,同艾不久就覺出了向喜的走神兒,她謹慎地又有幾分肯定地對向喜說:“你有心事,我覺出來了。”
向喜長出了一口氣說:“是哩,我心裏一直有事。”
同艾又問:“是國事還是家事?”
向喜猶豫了一下說:“國事、軍事……都有。”本來他要說國事家事都有,家事就是娶了二丫頭。但話到嘴邊,他把家說成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