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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向桂刚修剪过的黑胡子很整齐,刚梳过的背头很亮地抿在脑后。他身穿一套棕色花呢西装迎接他的家人。向文成看着眼前的叔叔想,好一副经理派头。
向桂把家人让进屋,便冲着楼下厢房喊:“刘嫂,刘嫂,上茶,上茶!”可以听出,向桂的喊刘嫂,是竭力模仿着外路口音。取灯就有些要笑,她听着向桂这四不像的口音想,我正学笨花人说话哪,他倒“撇”起来了。兆州人管模仿外路人说话叫“撇京腔”。
小妮儿听向桂招呼用人上茶,自己赶紧又下楼去了,她觉得面对家人,她应该亲自去料理一切。
向文成见过这绣楼的外貌,却不曾进过楼里。里面中西合璧的陈设,也是向桂模仿了宜昌曹家的。迎门是硬木条案桌椅,两厢摆的却是棕红色皮沙发。两组沙发和茶几摆在两块割花地毯上,地毯图案是蝙蝠和“寿”字,围绕寿字的是“拽不断”图形。天花板上不露檩梁,一方方的藻井彩绘着祥云仙鹤。向桂见向文成站在当屋四处打量,就先把他让到沙发旁说:“文成,都坐沙发吧,我早就主张笨花家里也设两套沙发,当时你不让,怕你爹说。其实,如今场面上的人家哪有不设沙发的。你爹呀,误事就误在本分这两个字上。你知道王占元下台回天津的时候,光盛现大洋的箱子有多少口?还不包括珠宝玉器——有一百多口。这山也似的财帛,经谁的手收敛的,经你爹的手。可你爹呢,整天两袖清风的。有一回在城陵矶,一个湖南朋友送给他两筒茶叶,他倒是收下了。人家走了,我打开一看里头不是茶叶,是满满两罐子钞票。那物件轻,分量和茶叶差不多。我说,哥,这不是茶叶。我满心高兴地递说他,他接过一看,把铁筒盖子啪啪一扣就交给我,非叫我去追人家不可。为什么追?他叫我退给人家。你爹说话容易,我这脸上可挂不住。你说抱着两个铁筒子去追人,我这脸往哪儿放呀。没法子我把铁筒交给了甘运来,甘运来不敢不去。去了,给人家了。可从此,谁还敢给你爹送礼呀。没有外项收入,光吃他那点死饷,说是旅长、少将,月薪八百两,那花项可大哩,好,东一摊,西一摊……这当着取灯说话哩,你叔叔我说话不比你大哥那么字斟句酌,可我说的是事实。取灯你也大了,我说的是这个理儿。人做事,只要几厢情愿,不损人利己,没什么不能做的。可话又说回来,天下我最敬重的人是谁?还是我哥向喜,向中和向大人,别无他人。这不,这新房子里我不挂中堂,不挂那些风花雪月的对联,不供奉关二爷,我就摆我哥的相片。”
向桂说话从沙发开始,像打开了话匣子。向桂一旦打开话匣子,是不给别人留有说话机会的。这性格和哥哥向喜正相反,好像他们的爹娘把说话的本事都给了向桂。
向桂说个没完,向文成只好继续注意这新房子里的一切。向文成已经看见了向桂说的相片,他感到震惊不已。原来摆在迎门条案上的向喜的相片有半人高,那是向喜刚升任旅长时的戎装留影。这时的向喜全副武装,肩上斜披着绶带,帽缨子像一把炊帚。他一只手攥着狮头刀的刀柄,另一只手垂在裤线上;马靴很亮,在相片上还放着丝丝缕缕的光。这张相片笨花家里也有一张,只有书本大。现在向桂将它再次放大,且专门订做了一个紫檀木镜框。相片摆在条案,实在应该叫供奉了。围绕这张大相片,旁边还众星捧月般地挂着向喜的一批小相片,有戎装的,也有便装的。向桂专爱搜集向喜的各式相片,每次从外地回家前,就把向喜挂在墙上的相片往下摘。摘下一张就对向喜说:哥,这张我拿走了。又摘下一张又说:哥,这张我也拿走啦。向喜知道向桂的心思,就说:拿回家留个纪念可以,可别净拿着相片到处显摆。向桂说:就是个纪念呗。可他心里说,显摆不显摆的,反正是个证明。什么证明?身份的证明。向桂不仅拿向喜的相片,还拿向喜的名片。兆州人管名片叫片子,向桂把向喜的片子摆在办公桌上,摆在条案上。遇有显要客人要交换名片时,向桂故意东找西找一阵,末了托出一张向喜的片子说:“我的片子一时抓挠不着了,就拿我哥哥这张吧。”客人拿起向喜的片子看看,心里说,这张比你向桂的分量可重:
向中和,字谦益,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旅长,少将。
向中和,字谦益,直隶总督府咨议官。
向中和,字谦益,吴淞口要塞司令,中将。
向中和,字谦益,浙江全省警务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