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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考
這一帶的取名頗有講究,從中常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年齡、出身,以及前輩的寄望或本人的志趣,甚至時代的印記、潮流的變遷。
設若某君名“守仁”或“守廉”,你先要猜他是在六十歲上下,其父或其祖父大半是個傳統的讀書人,要不就是個傳統的沒讀上書但一生崇尚讀書的人。再比如這人叫“繼業”,叫“繩祖”,其祖上八成富貴,多屬士紳、官宦、商賈一類,唯恐其子孫不肖,敗壞門風或蕩盡家財。若是“耀祖”呢?雖一字之變,意蘊全非,料其祖輩必常有懷才不遇、生不逢時之感受,便把族門榮耀加倍地寄託在了下一代身上。當然,此類名字的所有者,現在必都不很年輕了。五十歲左右的人,名字就比較多樣;他們落生之際正值朝代更迭,故常有叫“建國”的,叫“愛華”的,叫“建軍”的。但有些人仍在舊時的習俗中徘徊,於是乎“鐵生”呀,“志強”呀,“淑英”呀也是一類。再年輕點兒的,一字之名就多起來,“輝”呀,“立”呀,“威”呀,那時候革命情緒到來,要簡潔、有力,要顯示出與舊時代的繁複與暮氣的背道而馳,勢不兩立。至於疊字,比如“莉莉”,“毛毛”,“平平”,則要懷疑那是新貴之後,這樣的家庭大半都用着僕人,僕人以此類嬌滴滴的乳名討主人歡心,主人果然中計,故而這一類總似長不大的名字也就跟着長大起來。再比如叫“抗美”的,叫“超英”的,甭問,其人必生於“抗美援朝”和“大躍進”時期。再後來,這一帶鬧過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凡不能跟緊形勢、不能聊表忠心的名字,未經討伐先自羞愧,那就改吧!於是就又有了一代叫“繼紅”,叫“立新”,叫“衛革”,叫“學軍”的了。那場革命過後,取名的潮流大致分爲兩路:一是要顯示文化品位,比如一個生猛的小夥兒叫“默僧”,一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叫“慕禪”;另一種是要衝出亞洲的,比如叫“大衛”,叫“珍妮”,叫“迪諾”。當然,還有些人對取名頗爲輕率,相信有幾個字能上戶口就夠,如“小剛”,“曉明”,“大平”……竟至有姓王名“國”的,姓楊名“偉”的,姓賈名“爲民”的,可見其父母對姓名(的諧音)是多麼地不在意。與此相反,有些取名專好冷僻玄深的字眼,這類名字的所有者多半是藝術家和文人,或藝術家和文人之後;比如兩個“呆”字並立,念什麼?又比如三個“又”字一上二下摞在一起,怎麼講?查字典去吧您哪,一般的字典裏還未必有。但也有些取名既立意高遠,又譴字平實,比如著名作家光未燃,陳荒煤,嚴文井。現在的作家不興這一套了,恰恰地不喜歡那麼風雅、豪邁,要的是隨意,不染鉛塵,比如“皮皮”,比如“小渣”——你一聽此人作家,打賭吧:年輕一輩!年輕作家的兒女呢,刪繁就簡去雅還俗,比如叫“丑牛”,叫“末羊”,意思不多,牛年和羊年生人而已。四字的姓名(複姓除外)大半出自九十年代以後,隨着人口增長,重名遂多,鑑於電話號碼的不斷增位,取名也便多選取一字,甚至有的念起來就像是一句話,或者完全不像話的。不過字數要是再多,比如什麼什麼斯基、斯坦,什麼什麼夫、娃、子、郎……此地尚少,還要尋之四夷。
據說很久以前,單憑姓氏即可看出一個人的出身貴賤。不過我來丁一之後,這傳統已然式微,惟India、Germany等地尚有遺風。姓氏既已良莠難辨,這一帶的取名就尤其要論個高低;名,不僅顯示着出身門第,也顯示着一個人的品格、趣味、志向、文化素養……總之,芸芸衆生之中它強調着差別,強調着不同的價值期求,甚至市場價位;不單取名,還有其他,乃至一切。
包裝
故而“包裝”一詞日趨顯赫。
其實取名也是包裝,出身呀、成分呀、職稱呀等等都是包裝,不過是較爲原始,較爲粗暴、簡陋、愚昧,較爲乖張。惟當歷史走到一步坦率的時代,一切含蓄、隱喻、羞赧才被視爲多餘,凡及形象、身份和地位的明標暗示這才被一語道破:包裝。——多麼直接多麼徹底,免去多少煞費苦心的遮掩和粉飾!但,何至於耽擱恁久纔有瞭如是之恰切的總結?料必與商業的終於翻身做主有關。不過“包裝”既已名正言順,又可堂而皇之,假冒的品牌也就難免野火春風了。個子矮的可以讓鞋底長高,眼睛小的可以把眼皮做雙,胸癟的可以豐乳,肚肥的可以去脂,臉黑的可以增白,慕西人之黃髮者則一染而償夙願……包裝的手段之多不勝枚舉,但就“包裝”的本意而言,都算不得什麼新發明,古已有之。比如有過“留髮不留頭”的殘酷歷史。比如“三寸金蓮”如今想來是多麼醜陋,而當初竟是美女名媛之必備。近些的,比如我初到丁一的那些年,有人在新衣上身之前先就打兩塊補丁,以示革命。我曾在一座廢棄的古園裏見過一位年輕的小提琴手,樂譜攤開在灌木叢上,衣褲爲層層補丁覆蓋以至本色難辨——在那年代你不會懷疑這是藝丐,而要想到“君子固窮”,你不會在他腳下灑幾枚硬幣,而要讚歎其“貧賤不移”的錚錚硬骨。惟當時隔久遠,心平氣順之後,方纔看出那其實也是包裝。都是包裝,只不過包裝的規格、式樣隨時代而有變遷。再比如丁一這廝,我記得他曾於某一革命風潮洶湧之年,揮錘三刻,便把家中全套的古舊傢俱砍出一派時尚風範,兼爲自己贏得一腔革命豪情。但這仍是包裝,毫無新意。
包裝,乃此一帶於生存之下的第二等大事。這風俗,上可追溯到亞當、夏娃失樂園的年代——比如那兩片無花果葉的遮擋。下嘛,大約就要到永遠。
目前怎樣?較之以往惟有過之而無不及。你若來丁一一帶旅行,切記切記,這裏早由工業、商業、科技還有傳媒領導了一切,莫說服飾、髮型、裝修和陳設,就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也都是包裝了。(於是又有“操作”、“運作”、“炒作”、“策劃”等詞彙應運而生。總之,內裏是什麼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包裝。溫飽諸事多已或暫且無憂,現代之憂莫過包裝。近觀遠望,熙熙攘攘、甚囂塵上——微服出訪的帝王若問何事?乖巧的幕僚當答:莫非包裝!文化也是,比如你可以不讀書,但家中不可以不擺上幾架子書。你可以不知那些書裏都說的什麼,但萬萬不可不知其中一些時髦的主義,和種種著名的人與事,否則一旦party或者salon,名人們一會兒“海德格爾”一會兒“福科”,一會兒“話語霸權”一會兒“政治正確”,哥們兒你要是暈頭轉向總是插不上嘴那就尷尬。我教你一招:設若別人說得天花亂墜,而你聽得雲裏霧裏,莫急莫怕,倘若影影綽綽你還能記起一句半句的時髦話語(比如“多元文化”呀,“精神訴求”呀,什麼什麼“主義”或“流派”啦),麻煩你就把話題往那兒引。這就叫揚長避短。訣竅是撿犄角旮旯別人不大留神的地方說。然後正襟危問:“可知?”倘答:“不曉。”或疑:“什麼?”事情就有點好辦——名人尚且不知,你豈非操作(運作或策劃)成功了一次精彩的包裝?我咋知道?廢話!再說一遍:我不單是永遠的行魂,也不僅僅是潛意識,我還是丁一的隱祕!不過呢,說真的,每當這時我也發虛,我一發虛那丁就冒汗,一身一身的冷汗。是呀是呀,這事我有責任,“揚長避短”可是我教他的。不過眼瞧着他丟人現眼,我總不能不給他指條道兒吧?事過之後我就後悔,覺得齷齪,我跟他說:哥們兒你腦子也不笨,咱這到底是幹嗎呀!他愣半天,又在雲裏霧裏。我說:咱是啥就是啥,幹啥弄得亂七八糟的啥也不是啥了呢?我說:有一天鬧得當衆出醜,你非把我也搭上不可!那丁聽得羞慚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