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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來自遠方,其遠無比,近乎抽象。
遙遠但是恆久,這聲音不知走過了多少生命這才傳到了丁一。
是呀丁一,所以你不能抱怨上帝和上帝的創造。那威嚴而溫柔的聲音是說:上帝的作品即是旅途,即是坎坷,而你不過是這旅途的一部分,你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坎坷。或者上帝是說:他一向就是無極之路,就是無始無終的樂章,而你呢丁一?你不過是這無極之路的一小截兒,一小段兒,是這永恆樂章中的一個音符。因而你必須聽見:無論是坎坷抱怨旅途,還是音符抱怨樂章,均屬無理。比如說你抱怨你的爹孃幹嗎要生你,即是無理——他們不生你,你就能抱怨他們生你了嗎?再者說了,他們又去抱怨誰呢?所以丁一你要明白:在上帝的創造之前,你無從抱怨;在那創造之後,誰抱怨誰是傻瓜。丁一呀,這道理是我在約伯不知費盡多少周折才聽懂的!
是呀,那一次我在約伯,那一次我途經約伯。那一次比這一次更要艱難許多。約伯之路崎嶇坎坷,多有兇險。曾一度我們的財產憑空蕩盡,而後我們的親人又接連離去,孤苦伶丁的約伯一無所有而且惡病纏身,別人還風言風語地說他必是冒犯了上帝,罪孽深重,自作自受。約伯他委屈呀,約伯他孤苦無告!那時我也曾像丁一這樣捶胸頓足,爲約伯鳴不平,我不單知道約伯是無辜的,更不明白好端端的我爲什麼會在約伯陷入絕境?然而也正是在那一次,我以爲我聽懂了那威嚴但是溫柔的聲音:“當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小子)在哪兒?”是呀,上帝不會爲了你這一個音符而改變他的音樂。上帝不是你的僕人,而你是上帝的僕人。上帝要你經受的就是你必要經受的,你不必經受的,原本也不是上帝非要你經受不可的。上帝囑託你的路途從來不是風調雨順,不是一馬平川,但上帝囑託你的路途決不會中斷。
那丁聽得似懂非懂,惟一個勁問後來:後來呢,約伯?終於呢,約伯終於怎樣了?
我反問他:你說呢,如果上帝囑託的路途決不會中斷?
野牛
躺在病牀上,看過一部電視片:連綿不斷的大山,浩瀚無邊的荒原,一羣跋涉千里的野牛追趕着太陽,尋找草場和水源……飢餓的狼羣鍥而不捨,影子一樣跟在它們身後……一隻年老的野牛,雄健的體魄還在,但明顯已經瘦弱,步履遲緩……它拼盡全力跟隨着族羣,又一次熬過了大雪封蓋的冬天,又一次涉過了激流洶湧的冰河,又一次躲過了鬣狗和豹子的偷襲,挺過了枯疏乾旱的春季……但當那雨水豐沛、草木繁茂的夏日終於到來時,它卻蒼老、疲憊得已經無力進食。它就那麼默默地站着,瞪着兩眼,看同伴們狂歡暢飲,感覺着漸漸向它圍攏過來的狼羣……它想什麼?但它知道必須站住了,不能倒下,一旦倒下狼羣就會撲上來。狼,東一隻西一隻耐心地坐在它周圍,其堅忍不拔絕不亞於它……
我也一樣,那丁說:正在被包圍。/被誰?/被那羣跟狼差不多的花株。/別介,我說:也許咱還沒到這一步。/早晚還不是一樣?
……老牛掙扎着想離開危險,但一邁步,身體就不住地搖晃。這差不多是給了狼羣一個進攻的信號。幾匹強壯的狼躥上來了,掏它的襠,咬它的臉,跳到它身上啃它的肉,那一軀龐然大物竟然毫無反抗……豪情滿懷的狼羣於是一擁而上,年老的野牛隨即“撲通”一聲倒下,剎那間已是支離破碎,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