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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圖飛出他,變這廝的沖天酒氣爲我的自在遨遊。但是不行,這廝揪住我不放,灌一口酒向我發一句問。哥們兒你說,那不過是戲劇嗎?那隻能是個夢嗎?我他媽一直都在做夢,春秋大夢,是嗎?/丁兄你又醉啦!/我醉了?除非你能證明我說的這些不……不算是個問……問題。/是,是問題,是問題你也別喝啦。/好,是問題就好,說明你也沒醉。那我就再問你:這世界上可……可有什麼東西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嗎?有,還是沒……沒有?/有。/好,你夠哥們兒。那再請問:什……什麼是真的呢?/比如說娥,她想要過她想過的生活,你承不承認這是真的?/照你這……這麼說,一個人,說變就變也算是真的啦?/當然是真的,她又沒假變。/那麼說一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認賬,也……也算是真的啦?/娥嗎?/咱不說她,咱說比如,比如說一個人。/娥並沒對她說過的話不認賬呀?但人是可以變,娥是自由的。你也說過大家都是自由的,那麼你現在算不算不認賬呢?/我……我KAO,你丫說得還挺他媽有……有理是不?/哥們兒你得正視現實,否則還說什麼真與不真?/嘿,倒好像是他媽我錯了?告訴你們這……這不行!/不行你能怎麼着?/一個人要對他說過的話負責!/那你對自由負責嗎?/滾,滾他媽的自由!都這麼自由還……還有什麼能是真的呢?/哦對了,你認爲娥說變就變,可娥她並沒變呀,我看倒是你變了。/我變了?笑話!/當初的戲劇,是娥的自由選擇,現在要過正常生活,仍然是娥的自由選擇。娥變了嗎?變了的是你呀丁一,你變得不許她自由了!那廝不吭聲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開始哭泣。酒灌進肚裏,淚流在臉上,風吹得滿臉生疼。
我再次試圖飛離他。那種飛翔的感覺多麼誘人,多麼美妙哇,不受這廝的拖累,不受這個那個的限制,乘風馭夢,想哪兒是哪兒——原野,阡陌,村莊……林莽,幽谷,山巔……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但是不行。也許是因爲這幾年不大喝酒的緣故吧,飛離的技法也已生疏;試了幾下都不成功,卻聽得那丁又在叫我了。
哥們兒,喂哥們兒!/又咋啦你?/你不覺得這事有……有點兒毛病嗎?/什麼事?/不……不給人自由,固……固然是有點兒那個。/哪個?說清楚,什麼?/有點兒容……容易弄出姑……姑父來。可要是都他媽自由了呢,哎……哎你說,咱可還往哪兒走呢?
唔嗬,您甭說,這丁還真有點玩意兒。——我之所以從虛無縹緲之中來到丁一,或那一絲浪浪無形的慾望之所以凝聚進此一軀身器,是爲了什麼?就因爲那無限的自由實在也是寂寞,也是無聊;就像我們曾經說過的沙漠,每一步都是重複,無論你往哪兒走也似原地未動。博爾赫斯老漢真是高瞻遠矚:由牆壁所儘量縮小的空間是監獄,由沙漠所任意擴大的空間還是監獄。是呀是呀,無邊的自由形同無邊的沙漠,咱可往哪兒走呢?——這廝的最後一問真是把我給問倒了。
幸好他不再問了。丁一睡着了。這廝睡着了也不耽誤喝酒——鼾聲高奏,酒令喃喃……
他夢見了一起兇殺。
一起發生在沙漠上的兇殺:鮮血淋淋,染紅了一條蒼白的衣裙……但是看不見死者,甚至處處都未必有人,唯見那血之鮮紅在裙之蒼白中絲絲縷縷地洇開,並隨那蒼白在藍天裏獵獵招展……不見死者也不見兇犯。一望無際的黃沙與藍天的相接處,那團鮮紅像一棵樹在長大,那片蒼白像一朵花在綻放……然後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看見了自己的腳——腳尖,腳腕,兩隻腳一前一後地移動着,或邁動着,向那棵鮮紅的樹和蒼白的花走去……他想的是去看看,到跟前去看看那是什麼,或者是誰,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忽兒狂風大作,塵沙迷目,先是些沙礫打在他臉上就像鞭抽,接着,那強勁的寒風又吹得他站立不穩,他不得不瑟縮着伏下身來……這一伏身可不好了,看見了血——那片蒼白已經鋪展到他跟前,那團鮮紅已然蔓延到他腳下……他驚恐萬狀地後退,但背後卻似有人在把他往前推……隨之,那蒼白與鮮紅一齊飛揚起來,像一隻只巨大的蝴蝶,飛得遮天蔽日,飛得地轉天旋,夾雜着“咔嚓咔嚓”的震耳噪音——就好像姑父當年的剪枝聲……他掙扎着後退,後退,但背後還是像有人推他,“咔嚓咔嚓”的剪枝聲便越來越近,越來越緊,蝶羣隨之轉了個方向朝他飛來,“撲嚕,撲嚕”地撞着他的頭,撞着他的臉……
“丁兄,喂,丁兄!”確實有人在推他。
那廝躺在地上滿頭滿臉地拍打,轟着那些蝴蝶。
“喂喂,丁一,丁一你醒醒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