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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我期望的那樣認可了我的痛苦。我所有期待的就是某種認可。不是指點,也不是教訓,而是有某個人肯定地告訴我:你的痛苦沒有錯,你有理由這樣痛苦。一旦得到認可,我充盈的痛苦就消退了一半。接下來我可以靜下來聽他說什麼。
他總是不着急,陷入沉默,往往低頭拿起書桌上的老式鋼筆,用一塊小方眼鏡布擦拭,擦拭良久。我等他往下說。屋子裏寂靜極了,氣息全無,只有座鐘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像刀子從時間上一片一片切削。我聽着那切削,像是正在從我的身體上切削。一片,一片。薄如蟬翼,不可逆轉。每一毫秒的切削都是通向死亡的路上一毫釐的接近。
然後我們就開始討論問題。他拿出他長久以來隨身攜帶的書的手稿,我們一個字一個字對着那上面的問題開始討論。起初我的觀點並不連續,只是看到哪兒說到哪兒,像零星跳躍的水上浮游。但是後來,這些跳躍的點慢慢連成了線,我發現我開始有一整套說法,一整套和他辯論、等他評論的說法。這讓我激動不已。直到現在,我頭腦中還清清楚楚印刻着那段時間我們的所有討論。雖然現在看起來,這些內容本身並不是最重要的,但它們還是一切的線索。
我記得我說過,統治的問題並不重要,上等人、下等人問題比較重要,上等人、下等人和統治者需要分開考慮,統治者不等於上等人。我還說過,人類平等在自由世界中也做不到,物質極豐富反而會湮滅思想。這些都和他的手稿意見相左,他提出嚴肅的質疑,但最後還是都接受了。他很平靜,像一個見過所有事情的老人。這種平靜一半來源於經歷足夠多帶來的寬容,另一半來源於他對自身有限性的承認。我的想法來自所有我經歷了、而他沒有經歷的事情,而那些事情是他也想要弄明白的。
我記得我對他說過,世界上的人並不像他所設想的那樣,一旦有富足、有閒暇,就喜歡獨立思考。事實上,物質越豐富,人的心神就越被物質的比較和追求佔據,當人人都可以有美麗住宅、家庭聚會、週末娛樂、漂亮服裝和車、周遊世界和探險,人還需要思考做什麼呢。如果在人獲得物質的過程中,統治者是阻撓者,也許人們會惱怒對抗;然而如果統治者盡力幫助人們獲得更多物質,那麼還會有誰介意呢。不,不像他想的那樣,統治者爲了防止人們獨立思想,要把人們的生活維持在貧困邊緣,恰恰相反,統治者要盡一切力量幫助人們致富,並以此作爲自己的根本。
這些我是親眼看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