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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捧着肚子坐在公車上,竟然出奇地鎮定。她能感覺下身的羊水,但卻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樣慌張。她儘量坐定了,雙腿一動不動,不讓情況進一步惡化,心裏對自己說快到了,馬上就到了。她有一種壯士出發征戰的感覺,風蕭蕭兮,獨自上路,前方未知兮,空曠瞭然。她冷靜地計算各種糟糕的可能性,例如在汽車上突然要生了,例如到醫院裏卻沒能掛上號,例如難產的時候聯繫不到家屬,籌劃着若是這些情形發生,該如何跟周圍人求助,說什麼才比較合適,應該不應該將身上的錢交給幫忙的人。她被夏日的日頭照得臉頰發燙,汗珠不斷滲出來,順着額頭往下流,流到脖子邊上遲遲不落,惹得人癢癢。她連擦汗都很少擦,彷彿一舉手一投足都有可能引發連鎖反應,讓局面在到醫院之前就不可控制。在車上的乘客看來,媽媽就像一尊菩薩一樣安靜祥和,富態的臉因汗而發出亮光,嘴緊緊地抿着,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如同打坐。媽媽從未經歷過如此漫長的征程。公車像是觀覽一樣,走走停停,速度只比得上一旁行走的路人,彷彿要將街角的每一個細節看清楚,再緩緩前行。既慢又顛簸,破爛柏油路上的每一處石坑都會彈跳一下,媽媽卻奇蹟般地憑着本能,坐得穩如泰山。媽媽這一生都有這樣一種氣質,她雖然不會站在極高處考慮大問題,但她對生活的具體小事有着無理由的安詳信念。
媽媽沒擔心過自己,只是擔心爸爸到了醫院卻找不到自己。
到醫院沒幾分鐘,媽媽就進了手術室。我如此好地控制了出生的時間,既沒有提前出生在公車上,也沒有讓媽媽在人滿爲患的醫院走廊裏等待太久。媽媽剛站定,就覺得腹部一陣絞痛,剛剛在路上屏住的一口氣正在失去控制,她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起初沒人注意,後來一個路過的小護士看到,連忙進診室叫了醫生出來。拉進裏屋匆匆查了,迅速推上待產牀。過了三個小時,我迫不及待地向整個世界露出頭來。
“是個閨女!”大夫說。
“讓我看看……”媽媽有氣無力。
媽媽只見到我一眼,我就被人抱到恆溫室去了。我的第一聲啼哭給媽媽極大安慰,但我紅通通的小樣子讓媽媽心生厭棄。簡直像個小猴子!媽媽想,這醜陋的小東西,以後就要跟她朝夕相處了嗎,長大了是不是也是個醜丫頭,可怎麼辦。
但是她太累了,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迅速昏睡過去。
等推回到病房,爸爸還是沒有到。護士在門口喊了幾聲,無人應答,就把媽媽和另一個病人安置在同一張病牀上。醫院病牀緊張,牀外完全滿了,碩大的病房裏病牀一張挨一張,已經有好幾張牀上擠了兩個人,都是頭對着腳,腳對着頭。護士漠然地推着小車,媽媽自己調動最後一分力氣,從小車上爬到了牀上,護士粗粗地掖了幾下被子,就扭着屁股匆匆忙忙離開了。金屬牀架上只鋪了一層薄墊子,胳膊肘磕在牀邊上生疼生疼。
媽媽一躺下,就被同牀的腳的味道燻得向後躲去,可又躲不遠,稍微一動就要掉下去。她翻了個身,勉強昏睡過去。一整個下午,媽媽都在疲憊不堪的睡眠、乾渴難忍的清醒和臭氣撲鼻的刺激之間輾轉反側,睡也睡不深,醒也醒不來。她餓了,可是睜開眼睛看過去,沒一個認識的身影。飢餓和乾渴像是爬在身體裏的兩隻躁動的蟲子,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擺脫它們的撓癢。病房裏炎熱不堪,唯一的小電扇在遠邊牆上吱吱嘎嘎。
下午五點半,媽媽的嗓子冒出煙來。她咳嗽也咳不出唾液,餓得身體發抖。臨牀看護的大娘看媽媽實在可憐得緊,就好心從自家的保溫罐裏盛出一小碗玉米粥,扶媽媽斜靠着牀,喂她喫了。媽媽彷彿第一次喫到人間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