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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在急診室就把團長電話要通了。團長聽了何小嫚的體溫作假案之後,只是嗯嗯地答應着,一句指示沒給。對這麼無恥的裝病者,衛生員倒是有太多廉恥心,不好意思揭穿了,可是誰來揭穿呢?
團長低聲說:“暫時不要揭穿。”
衛生員問爲什麼。團長命令她保密,以後會跟她好好解釋。我們十八歲的衛生員差點兒抗命,在電話上要求團長立刻解釋。衛生員的上級是軍區門診部部長,她隨隊保健間接受我們團長領導,抗命也是間接抗命。她說假如讓何小嫚繼續裝病,對其他人多不公道,其他人指誰。當然指我們都想生病從而撈到“輕傷不下火線”表揚的年輕士兵們。那個時代的士兵,無仗可打,無處英勇,最高榮譽就由此類“輕傷”得來。衛生員覺得不公,是因爲我們想“負傷”想瘋了,對生病的羨慕和渴望掩飾不住,都掛相了,可是我們是想真的生病,真實地想以自身實現一次我軍“輕傷不下火線”的英雄傳統,以真的病痛來換取一次表揚。我們不乏小病大生,小痛大喊的人,但誰也不會“詐病”。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人這麼無恥,用胳肢窩變戲法,玩體溫計調包。
團長厲害起來,叫衛生員服從命令,對何小嫚裝病嚴緘其口。他最後那句話把衛生員的正義怒火壓下去了:“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怎麼表演。”
衛生員聽懂了團長的戰略部署:誘敵深入,徹底全殲。
但是衛生員對團長的意圖只懂了一半。團長是唯一對騎兵團和軍馬場的動盪局勢知情的人。軍區首長把我們送下來“慰問演出”,其實是要我們起到調解作用。騎兵和牧工由於建制撤銷而前途未卜,是司令員政委們最擔心的。何小嫚由於“高燒”,由於帶着“高燒”表演的高難舞姿,對於退役前夕的騎兵起到了感化效應。一旦戰士們知道這是一場裝病,他們會大感上當。戰士們在高原艱苦服役多年,突然要被遣散,心裏朦朧感覺到上當,而作爲司令員使者的我們裝病唱苦肉計,會讓他們意識到,這是真正的一場上當。我們處心積慮的團長真難啊,即使明白何小嫚的苦肉計,也必須當她的配角,配合她唱完。
巡迴慰問演出結束,我們回到成都,衛生員也結束了隨隊保健的臨時使命。回到門診部之前,衛生員把何小嫚玩兒的體溫計把戲跟多數女兵說了,也跟少數男兵說了。團長始終沒有公開證實過這事兒。我們當時認爲,假如團長證實他知道這件事,他也就承認了自己姑息甚至利用這種弄虛作假的醜行。所以何小嫚的裝病事件像一個帶毒的傳言,流傳到一個軍區直屬機關的每一個科室,流傳之深遠,我多年後才知道。一九九四年,我在成都懷舊之旅中,碰到一個軍區車隊司機,自我介紹說他姓蔡,還說二十年前他常看我們演出,當時警衛營,車隊,體工隊的男兵們都做過“癩蛤蟆喫天鵝肉”的夢,所以記得所有舞臺上“天鵝”的名字。他問那個造假髮燒的小何怎樣了。我想,何小嫚在戰場上做了真正的英雄,蔡司機毫無所聞,而她造假的醜聞,他念念不忘。可見團長當年的高明,讓那醜聞自己流傳,民間的能量比官方大得多,流傳中事實會不斷獲得新的生命,新的營養,越流傳越肥碩。流傳中的何小嫚是這樣的:飛旋着,飛躍着,突然就像只折翅的黑天鵝一樣墜下,當臺栽倒,大幕在她休克的身影前急落。小車隊司機問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我懶懶地,淡淡地,說記不清了。蔡司機又說,他也用何小嫚發明的“高燒法”騙了幾次假條,因爲車隊不批准他復原。後來他給副司令開上了小轎車,提了幹,用不着裝病了。哦,當年團長的高明我這才全面領會:他怕公開了何小嫚的裝病法會擴大那方法的效應,培養出蔡司機這樣的一大批裝病者!
團長沒有揭露真相,但不等於真相不影響他的決策。團長的決策,就是讓何小嫚離開文工團,下放野戰醫院。他跟野戰醫院打招呼說,把小何同志分配到洗衣班去吧,她需要艱苦鍛鍊。野戰醫院比文工團仁慈,只讓何小嫚在洗衣班洗了一個月的膿血繃帶,之後就安排她上了護訓班。
根據我後來跟小嫚的談話,我認爲小嫚在劉峯被處理下放之後,就對我們所有人徹底寒了心。她受夠了天生優越的人,受夠了郝淑雯、林丁丁。對丁丁,她簡直是敵對的。她也受夠了在大集體舞裏湊數。那年小嫚將近二十三歲,由於劉峯的離開,她開始對自己的身世和周遭世界生出一種厭倦,漸漸地,厭倦化爲悲哀。就在我們慰問騎兵團的巡迴演出中,騎兵們的遭遇更深化了她的悲哀,無論是騎兵們還是戰馬們,或是放養了十年軍馬的知青們,無論是劉峯還是她自己,甚至我們每一個揮霍青春的男兵女兵,使她看到的,就是她親父親曾寫的一句戲詞“長郊獵罷烹鷹犬”,於是她悲哀到了拒絕楊老師青睞的程度。楊老師的青睞,實在是遲到的,遲到太久。小戰士獨舞?對不起,跳不了。當郝淑雯到服裝組去傳達楊老師厚賞時,她心裏是那樣一片慘淡。我這纔想起,小嫚畢竟是個文人的女兒,她那因悲哀而死的文人父親遲早會在她身上覆活。悲哀是文人們對世界愛不起、恨不動的常態心情。郝淑雯帶着楊老師厚賞來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滿懷悲哀的何小嫚,一邊織補舞蹈長襪一邊在謀劃放棄,放棄抗爭,放棄我們這個“烹”了劉峯的集體。她的“發燒”苦肉計本來是抗演,是想以此掐滅自己死透的心裏突然復燃的一朵希望。她站在舞臺側幕邊,準備飛躍上場時,希望燃遍她的全身。她後來向我承認,是的,人一輩子總得做一回掌上明珠吧,那感覺真好啊。
一九九四年的何小嫚對我承認,她到服裝組織補襪子不是爲了“進步”和“向組織靠攏”,她是爲了躲我們。劉峯離開後,我們全體,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人。